“你他娘……真是疯子。”江世安骂了一半,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疼痛带给他一刹那的清醒。他不可能任由自己把对方咬得伤痕累累,更不能用这么大量的血来做这种事……他挣扎着起身,捡起地上的外衣披到身上,衣衫跟脊背冷冰冰的雨水刚一接触,对方的怀抱就从后方覆盖上来,箍住他的身躯。 江世安的膝盖碰到靠窗的椅背,一股柔和的力道从身后贴过来,他竟然折在这么温柔、这么不值一提的靠近当中,膝盖一下子就软倒下去抵在椅子上。 他的手攀住了窗棂,指骨扣住冰冷湿透的窗边。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着不瘫软在薛简的怀里。 “薛、简……”江世安咬着牙说,“你要死吗。” 他说得每一个字都费尽力气。 他担心道长流了太多血,可回应自己的只是肢体动作,江世安气息一滞,垂手摸着小腹,烫得埋头呼吸。他爬起来,松散的黑发上一片潮冷。 他想要逃走了。 薛简的手掠过他的黑发,掌心没入其中。江世安都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道长就再度贴了过来,亲密地与他交警低语,两人的距离一点儿都没分开,他说:“文吉,你不可以离开我。” 江世安头晕,对方的气息就在耳根徘徊,他的手紧紧地扣着窗棂,手背上青筋微凸,修长的指骨绷得发白:“……不想活了。……让我死吧。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薛简的薄唇轻轻地点在他的耳尖上。他说:“抱歉,下次我会准备得更周到一些。” …… 江世安觉得不应该有下一次了。 两人深更半夜要了沐浴的热水,这已经很麻烦了。屋里的景象还惨烈得像是凶杀案现场,根本不能让杂役上来帮忙。 江世安把还没写上字的信纸盖在脸上,黄纸很薄,朦朦胧胧的透着对方的身影。他看着薛简清洗布巾、擦拭桌角和窗户,瞎子干活儿虽然慢,但是很细致。 他没装睡,只是想不起该写什么了,就这么对着薛简发呆。过了半晌,道长忽然转身走过来,给他盖被子。 “薛知一。”江世安冷不丁地道。 薛简知道他没睡着,点头答应了一声,语气担忧、还很温柔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江世安额头上青筋直跳,他道:“连鬼都上,你是不是正经人啊……荒谬绝伦、倒反天罡!” 薛简无颜面对、十分愧疚:“让我看看伤口。” “停。”江世安拒绝他,“不用,你别找我。也别喂我吃奇怪的东西,我今天就是饿死了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不会喝你的血吃你的……那个、那个的。” 薛简沉默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罐伤药放在枕边,然后回去继续收拾现场。 江世安继续瞥他的背影,心说这人早生华发命不久矣,玩起我来哪儿来的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他拿起伤药,是常见的治疗出血撕裂的外敷药,比江湖人常用的那种更精细温和,像是太平山所制。他没有那个矫情逞能的脾气,用牙咬开小药罐,刚要处理伤口,忽然道:“薛知一,你的伤怎么样了。” 薛简把椅子上的血迹擦掉,说:“不流血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道长在小香炉里点了香,加上雨后清新、一直开着窗户通风,既没有那种黏黏糊糊令人脸红的味道,也没有薛简身上散发着奇香的血液香气…… 他松了口气。在被喂血的时候,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住地凑上去喝。 薛简在用血肉滋养他。江世安猜到了这一点。经过验证和完全失去控制的发泄之后,他的心情反而好多了,居然心平气和地、逐渐接受了事实。 虽然薛简已经用心照顾,但江世安还是发烧了。 低烧,不影响赶路。江世安要离开,薛简却执意让他留下休息。两人又耽误了几天,江世安麻木地收到薛简给他买的各种伤药,他打开瓶塞闻了闻,还是花香的。 “薛知一。”江世安叹息道,“我不是因为伤没好才生病的。” 道长正在煮符水,转头聆听,神情认真仔细。 “我是因为你喂进肚子里的东西才会发热。”江世安舔了舔牙根,把瓷瓶在手指间随意地转了一圈儿,精准地扔到对方身边,然后弹了一下,滴溜溜滚落到道长身畔。 薛简的脸色有点尴尬,他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捡起药瓶,听到江世安说:“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名单上的人收的差不多了,我们绕了一圈正好北上,要是没有师匠的线索就再去一趟圣坛,找姬珊瑚谈一谈,红衣教相邻的大悲寺是佛门之地,正好可以拜访探问……你可不能在路上就死掉啊。” 薛简笑了笑,弯起眼睛,这种高兴的情绪并不加以掩饰:“好。”
第39章 江世安比以前更强。 这是不容质疑的结果,被许多门派和江湖高手验证过。在剑器大会上为他翻案之后,名义上的正当性让复仇的道路几乎阻碍尽消。 那份名单上被勾去了太多名字,鲜红的朱砂抹去名姓,代表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失,代表了多年前的恩怨终究归于寂静、尘埃落定。 在这道讨伐命运的路上,薛简也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用刻刀刮去竹简上相应的刻痕。 名单里的名字越来越少了。 江世安守候在他身畔,静静地望着道长用刻刀划去那些仇怨的痕迹。他的心也变得愈发寂静,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再回忆鲜红惨烈的噩梦,而是凝望着薛简的面容。 他仍旧记得八年前的一切。 但寂夜回首的梦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怨气完全消去了。两人从怒江会北上,中途没有探问到关于“大善师匠”的消息,倒是江世安发去四面八方的信件有所回函。 一开始,他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大多是推托、怀疑,或者是讽刺和嘲笑。有人回信问他:“江文吉,他若是死了,世上只剩你一个人盖世无双,无人与你相提并论,这岂不是好事?” 江世安看了那字迹,视线远望向一旁的薛简。道长正画符咒,他从没有画过这么丑陋的咒文,像是蛇在纸面上蜿蜒,弯曲着超出符纸,沾到了桌面上。 江世安忍不住看着他笑,笑容又缓慢地敛去。他随手将这询问自己的信纸放在药炉中烧掉,看着炉火中的纸张化为灰烬。 他在心中回答:“一人的盖世无双,有什么意思?” 薛简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向江世安那边聆听了片刻,只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他将画错了的符咒折起来,同样放到炉子里烧掉,但他的方向感因为长久的视力缺失、出现了一定的消退,他的手指险些碰到了炉底的火炭。 江世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握紧:“会烫到。” 薛简的动作顿了一下,松手,让符纸落入下方。他听到纸张被火星吞噬的“嗤嗤”微响,发觉自己的判断果然出了问题。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平静、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了。” 江世安心中被刺了一下,喉结微动,惯于言辞表达的口舌一下子僵滞住了,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跟在你身边的。” 是因为没有选择吗?薛简回想到一切的开始——他没有给过对方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让他选择的话,文吉会不会像乔小年那样,其实并不愿意回来? 江世安继续拆信,把没用的回函一封封烧掉。他从驿站新取回三封信函,恰好在今日同时抵达大梁城。大梁城是北方关城,江世安特意告知友人将回信地点定在此处,出了这里,就是世家名门鞭长莫及的关外,红衣教和大悲寺的地盘。 大梁城有一种名酒,酒水香醇浓烈。薛简的师父、也就是广虔道人的弟子、武功被废的镇明霞道长,三日前曾在这里出现过。可用的线索太少,就算担上背离师门的罪名,薛简也不得不将怀疑的目标放在师父身上。他没有将自己停留的真实原因告诉江世安,只跟他说身体不太舒服,想停留两日,江世安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裁信刀切开封泥。 在轻微窸窣声中,江世安的气息逐渐变得快了一些。薛简听到他忽然起身,在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似乎是找到了,又立即靠近回来,开口问:“薛知一,你有没有听说过替命术?” 薛简眼皮一跳,他转向江世安面前:“略有耳闻。” “招魂一旦开始,无法终止,这我知道。”江世安道,“我有一个远在域外魔道的朋友,他回函给我,说域外邪派钻研出一种替命之术,可以将身世命运相同的两个人交换,以此达到延年益寿、如同再生的效果。” 薛简沉默片刻,道:“你刚才找的是……” “你在方寸观的批命。”江世安捡起桌上的笔,解开束紧的袖口,将方寸观长辈所写的一行字记到自己的手臂内侧,他盯着这一串字记忆了半晌,“身世……命运……要如何找到这样的人?只要抓到这样的人,就可以试着给你延寿,信上是这么说的。” “文吉……”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臂,制止对方的话语。他握得有些用力,两人的体温十分相近,互相接触、彼此依偎,几乎分不出你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薛知一,你不会要拦着我吧?” 薛简确实想要阻止、想要跟对方说这样做跟那些为谋利求生失去底线的人没有差别。可他想起江世安并不知道招魂术的具体细节,他以为两人是同生共死的。 事实并非如此。即便自己立刻就死掉,文吉也不会缺失任何一部分,他能够完整地活在这世上,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温度。 文吉大概不需要这具早已生机流逝的躯体,薛简有时觉得,他的存在对江世安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薛简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将掌心放上去,抚摸江世安的手指,半晌后道:“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世安深深地望着他:“你说谎的时候会皱眉。用假话安慰我的时候更明显……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不愿意一个人因为身世命运和你相仿就遭到横祸,你放心,我会动手得干净利落,这是为我自己,就像你此前跟我说的,是为了我自己。” …… 收到这封信的江世安异常振奋。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这种域外邪派的秘术他也听说过的,有传闻说,用替命术取得他人阳寿的人,最后都会得到报应、跟自己想要的结果失之交臂。 倘若有的选择,江世安也不会将这个旁门左道的方法记在心上。但他没有选择,薛简也没有时间了。 人海浩渺。相同的命运不好搜寻,但身世却可以锁定——至少那些世家大派、名门正道的嫡传,倘若又无父无母,那么跟薛简的身世便非常相似,如果从中选出天才横溢被视为下一代传人的,范围就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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