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男女都分不清。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一团,包裹着东西的布比乞丐身上穿得还要好。 “这是……” “您别见怪,这是城里新来的叫花子。”老先生解释道,“她又疯又傻,城里拉帮结派的花子都以为她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好东西,抢过去一看,居然是一个死人,扔到河里去了。没想到她又给捡了回来,还背着死人到处乱跑,我们都嫌晦气,才见了她就赶的。” 说话之间,乞丐已经爬到了门槛上。她的腿似乎伤了,只能半挪半爬的。老先生看着急了,抄起铁铲要上去恐吓赶人,却被江世安拦住,道:“我去看看。” 老先生模样着急,上手撵人恐怕伤了这个乞丐。江世安倒不忌讳死人,他自己也半死不活的,有什么好在意?于是走上前去,将她的手从门槛上挪下去,开口道:“饿了?去别处吧,我给你买点吃……” 他话语一停,落在乞丐身上的视线凝滞住了,猛然抓住她的肩膀拉过来,盯着乞丐的脸看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乔红药?!” 女叫花子呆住了。 她的眼睛瞎了一只,腿折了,原本的黑发里掺杂着白发,看上去苍老了有二十岁,几个月的分别,竟然垂垂老矣。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背着的是你妹妹?”江世安震惊至极,上下扫了一圈,发现她的右腿下面完全坏死了。 乔红药被叫了名字后双眼发直,仿佛被当头棒喝。她非常迟钝地清醒了一瞬间,满是冻疮和伤疤的手蓦地攥住江世安的衣领,嗓音嘶哑、有些哆嗦地喃喃道:“江世安、江世安!是你,薛简呢?!薛道长呢!我要找他、我要找他!!” 江世安半跪下来,低头听她说话,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发生了……我学了招魂术……”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小年死的太久了,为了复活她,我做了一些事,我杀了教内的人,我杀了另一个护法,我找了一个命格相合的人!我找到了,我召回了小年,可是、可是她……她不能活在我给她准备的身体里!她不能活下去,她只能——我要见薛简!我要见他!” 她的手在江世安身上摸索了几下,那只还没有瞎的眼睛靠过去盯着他的身体看:“你为什么能出现?现在是白天、现在是白天啊!他到底、他到底……” “再详细一些。”江世安不能完全听明白,“她不能活下去,你失败了吗?” 乔红药脸色一变,她的瞳孔微微缩了一瞬。神情完全变化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而这个人十分懵懂、呆滞,好半天才哭闹似得喊了一句:“姐!姐、我不要回来。姐,你让我去死吧!” 江世安喉头紧缩,勉力缓了口气。他竟在对方身上感到一种事与愿违的痛苦,如果眼前现在这个人是乔小年的灵魂的话,那她的身体里不就有了两个人?乔红药的招魂术一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差错。 乔小年哭闹地喊了几句,然后四肢并用地向外爬去,想要远离江世安、远离任何她不认识的人。身体的疼痛让她无法忍受,不断地哭泣着、控诉着,喊着:“姐!你放过我吧!你让我死吧!” 江世安用力把她拉了过来,朝医馆的掌柜要了一根绳子,将乔红药的身体捆了起来。 医馆老先生正要问,见这个架势却又不敢,以为这个叫花子是江世安的亲人友朋,于是连忙配合。 江世安把她捆住之后,又用布条塞住了乔小年一直哀嚎的嘴。他把对方身上的麻袋取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具森*晚*整*理不成型的骨头。 连尸体也不是了,昔日那个由无数少女生命拼凑组合出来的美貌身躯,只剩下一把森森白骨。那些属于别人的脏器皮肤全都腐朽尽了,只剩下属于乔小年的、她自己的尸骨。 老先生被吓得后退了数步,正好撞上一个人,他回过头,见到一身青衫的薛简,恐慌地道:“您、您快去看看吧,这个人、这个人……” 薛简取出一把铜钱交给他,平和宽慰道:“劳烦老先生海涵。请为我们另抓一副药,二两半夏、竹茹,三两陈皮、一两半茯苓,加生姜五片……” 这是真正有用的药方,定魂温胆。薛简嘱咐完医馆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用药炉子的火星烧成灰烬,落在清水里,走到江世安身旁,撕开布条,将一碗符水给她灌了下去。 江世安转头看他,心中顷刻间安定大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才走开片刻,我都要想死你了。这种事还是你比较清楚,她这是怎么……” 薛简灌水的手定住了,扭头问他:“真的吗?” 江世安忙道:“水水水!” 符水漏了些许,薛简立马回过神来,将一碗水喂完,见乔红药连连呛咳,默默道:“……抱歉。你现在清醒一些了吗?” 乔红药咳得惊天动地,她被捆住了,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气。江世安伸手给她松绑,乔红药半个身子贴着地面,抬头看向薛简,眼神里布满血丝:“道长……你怎么知道死者就一定、一定愿意回来呢……” 薛简沉默片刻,道:“因为还有未完之事。” “未完之事?”乔红药边咳边笑,近乎癫狂,“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在世上独活,就不算未完之事吗!难道一直以来,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一厢情愿!薛简,你所做的事,难道就不是一厢情愿吗?!”她立即扭头看向江世安,“你为什么愿意回来?你为什么愿意让他——” 啪。 乔红药完全被打懵了,脸上的其他伤口因为这个巴掌裂开。 薛简收回手,淡淡地道:“对不起,还在说胡话吗?这样会更清醒一点,是不是。” 江世安也看得愣了愣,转头在薛简的耳畔小声道:“凶一点会有用么?” 薛简握住他的手,语气忽然低下去,听起来温柔了无数倍:“文吉,没有在凶你。”
第36章 乔红药被一巴掌打得呆了很久。 她本来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反应非常迟钝地意识到——她所质问的事情,或许是江世安不曾知晓的。薛简并不是那个获得允许的人,他向江世安隐瞒的事情,大概为数不少。 她笑到喘不过气,望着薛简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和微妙的嘲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世安把老先生帮忙煎好的药取来,向乔红药灌下去。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稳定了,并不再闹,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雇了一辆马车,拴在管事送的黑马上,把残废的乔红药装上去,在奔月城中找到一个僻静的客栈,让她自己洗漱换衣。 江世安跟薛简就在门口不远处,立在回廊的窗前,两人特意让掌柜叫了一个客栈的烧火女工送水。女工干活勤快,也不多问,只把热水送进去就出来。 窗前清风阵阵,撩起江世安耳畔的碎发。 这样的景象薛简是看不到的。但两人挨得很近,他能隐约听到风声撩起碎发的微弱轻响,这是一种非常隐蔽的声息,比江世安的呼吸声还要更低,似有若无。 薛简抬起手,果然被他漆黑的发尾扑过指间。长发被吹起来,散落着没入他的指缝,让人有一种想立刻收拢手指,把他牢牢抓紧的欲.望……薛简垂下眼,喉咙干涩地上下移动,沉默克制地松开手,让发丝在指缝里穿过。 江世安正想着怎么开口。 他单手屈指抵着下颔,手臂靠在回廊的窗棂边,等到烧水的女工走远,便偏头看向薛简:“她的招魂术看起来出了不小的问题,你们说得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一厢情愿’?” 薛简回过神来,道:“她召回的魂魄并不想回阳世。” “我看出来了。”江世安思索道,“乔小年已经在人世里受够苦了,就算乔护法倾其所有,她却不领情。” “她妹妹死得太久了。”薛简道,“那具拼凑而成的身躯不能作为载体,只有乔红药自己的身体,才能因为血缘关系作为联系。她们现在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但神智意念却大相径庭,所以智识混乱,不是疯癫、就是痴傻。” 他看向江世安的方向,补充说:“你不一样,你的肉身虽然湮灭,但我拿到了你的骨灰、还拿到了你的剑,这都可以作为暂时的载体让你留在阳世。如果你愿意喝我的血的话,你能更快地……” “咳。”江世安重重地咳嗽一声,用那种“再说下去我就掐死你”的怨气目光盯着他的脸。 薛简停下话,说:“……不愿意算了。” “你这个人……”江世安觉得很头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明说了一些很可怕的话,还一副是我不配合的表情。我知道你的符咒和血液能让我恢复实力,可我已经能长时间留在你身边,不需要这样的助力了。” 薛简沉默片刻,转而道:“她问我的话,其实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回来。我知道你心中还记挂着灭门之仇,才说你有未完之事。看来乔小年并没有记挂着什么,她对阳世没有留恋。” “她费尽心思想找回的人,没有挂念着她啊。”江世安感慨一句,忽然想到,“乔护法的腿残废了,她自己沐浴更衣,不会被木桶给淹死吧?” 薛简有些不安地伸手攥住对方的手腕:“你不能帮忙。我去吧,我是瞎子。” 江世安道:“你自己都不能好好走路,还要……啊?” 薛简正常地走到了门前,礼貌地屈指敲门,然后推开房门。这个过程中毫无阻碍,他的方向感、对地形的辨识度,以及声音来源的判断,都远远超出常人。 江世安摸了摸下颔,蹙着眉尖,总觉得他其实不需要自己拉着手。那这一路上,薛知一总是朝他伸出手求助……道长不会是故意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吧? 薛简不知道江世安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知道,一定会觉得文吉的脑子也是木头刻的,浇过那么多次水,都没办法从木头芯儿里发芽。 房门关上了。薛简闭上眼睛,凭借声音和微风拂动的流向来辨识房间内部,他听到乔红药的提示,低头将洒落在地上的皂角捡起来,无甚表情地问:“快要淹死了吗?” 乔红药嘶哑的嗓音响起:“你是不是盼着我死,这样就不担心我会把招魂术的内容泄露给魔剑了。” 薛简将皂角放到浴桶旁边的架子上,指尖微微停滞了一瞬。在这个瞬间,乔红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冰凉的杀意一闪而逝,很快又消弭。 乔红药低低地笑起来,她挣扎着爬出浴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地面上洼着一层水,她拖起残废的身体,看着薛简从屏风上取下浴巾,接过来胡乱地擦干,这过程简直像一只瘸了腿的流浪狗,头发湿润打结地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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