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因为场地原因设在了海上,但宫中不是鲛人就是水系法修,用海域进行演武,反倒更能增长弟子功力。 燕离在程伏身后,冷不丁道:“是年试结束了。” 身着靛色纱衣的云溪弟子们队列规规整整,前头有一行悬在海面的巨大蚌贝。 长老们端坐在流光溢彩的蚌贝上,低声讨论着。 这种架势,通常就是门派弟子们在举行年试。 所谓年试,就是让弟子们在场上按匹配的序号互相比武,然后一轮一轮淘汰下来,优胜的前十名能得到长老们的重点培养和不少贵重法宝。 程伏微有郝然:“师父……我朝前调调?” “不必。”燕离顿了顿,罕见地解释了一下:“我只是说比试结束了。你调的时间点并无大碍。” 蚌贝上的长老们终于结束了谈论。 海天一色的美景中,一声轻咳响起,蕴着灵力的声音浑厚地响起来:“本次年度武试圆满结束。” 说了一通套话后,那出声的长老终于从第十名开始往前宣布名次。 “……” “第二,白痕。” “第一,孟沧如。” 宣布完,首席长老一张老脸笑开了花:“本次武试,孟姑娘又是和白姑娘不分伯仲。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现任鲛仙在这个年岁时,也不如你们二人出彩。” 蚌贝前,孟沧如扬起笑,与白痕并肩站在众长老身前。 孟沧如今日分外光彩照人,穿着一袭烈烈的红衣。 孟沧如爱明艳,因此她素日里就不肯穿云溪宫统一的靛色纱裙。但因为她天赋万中无一,又独得首席长老青眼,故而并没有人对她的行为置喙。 明珠一样雪亮的白瞳溢光,她笑道:“多谢长老。说来不怕您笑话,弟子自幼的志向便是当鲛仙,如今勤勉修习,也有几分幼时豪志的原因。” 她口里说的是豪志,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任鲛仙只可能是她或白痕,再无他人。 长老连连赞道:“好志向,好志向!” 他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依我说,鲛族就是缺你这样豪情的孩子。你们鲛族明明法力高深,却总是掖在手里,不肯去做一番事业。” 他又转头看向白痕,一张脸立时耷拉下来,叹了口气:“白姑娘,老夫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孟沧如白眸浅淡:“长老且说。” “你啊,天赋好则好矣,但性子就是典型的鲛族人,不争不抢的。说好听是淡泊,说难听了,便是不思进取呐。” 此言一出,台上其余长老面色都变了,完全没想到首席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云溪宫一向和鲛族交好,说出这话,等同于否定了整个鲛人族,恐失和睦。 台下的弟子也是一片哗然,原本整齐的队列微有些凌乱。 程伏朝下望了一眼,看见队列里头有十数个白瞳弟子,面上神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便有那个曾在海岸边偷偷啜泣的小少年。 整个海面的弟子中,唯有白痕神色不动。 白痕声调淡淡道:“长老不必以自己的心目中的价值取向来评判整个鲛人族。鲛人不入世,缘因鲛人生了一对清水白瞳,见不得污浊。” 这回轮到首席长老脸色不虞了。 尽管云溪宫是一个地处灵域边缘的门派,但还远远够不到“不入世”三字。 若是不入世,也不会有青山首席弟子纪文韬来此观访习剑了。 气氛陷入僵持,蚌贝上的其余长老终于坐不住了。 一个肚腹圆滚滚的长老“笃笃”敲了两下蚌壳,笑道:“哎,左老儿你也莫要同鲛人娃娃争,人各有志嘛。” 见有人打圆场,其余长老也松了一口气。 不曾想姓左的长老却不买账,冷哼一声道:“污浊?吃不得葡萄便骂葡萄酸,取不得风头就说旁人污浊,可笑!” 程伏望见其余长老的脸色全都绿下来,没忍住笑出了声。 孟沧如怔在原地,似乎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左长老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然嫌我们云溪宫污浊,那就不要再来洛神岛上!还请白姑娘自便。” 雄赳赳气昂昂的长老说完这话,下巴扬得极高,眼珠子却朝下瞥,想要看一看此时白痕的面色。 这一看,原本快要泄掉的火气更盛了。 白痕仍然没什么大反应,目光平静,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 她道:“也好,我今日便带着不愿入世的鲛族弟子回东海。” 左长老怒极反笑:“好,好啊!”他抬手指着白痕,那手指却颤颤巍巍,指不分明。 半晌,首席长老终于狠狠地一收手,拂袖而去。 经过这一场闹剧,剩余的云溪宫长老几乎是一个头两个大,但仍然铁青着脸把弟子们依序遣散了。 流散的人潮间,一道青色身影直奔蚌贝前。 孟沧如站在那里,正在收拾自己本次武试收到的奖励。 少女揽着自己最心爱的一面蚌境,眼前就笼罩下一片阴影来。 她抬眼看,纪文韬面上满是焦急之色,急促问道:“沧沧,你要回东海吗?” 孟沧如抚了抚蚌镜光滑的背面,这才扬起脸道:“为什么回去?” “洛神岛上的功法还没学完,我回去做什么?” 纪文韬一怔:“可是,你同白痕……” 孟沧如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想避世。长老说得对,鲛族的法力高深,为什么要留在幽暗的深海底?” “我要做鲛仙,我要把鲛族带出来,扬名五灵域。” 她将蚌镜收回储物囊中,挽起青衣少年的手,话音多了一丝甜蜜:“而且,洛神岛上不是还有你嘛,我才舍不得离开你,回那个冷冰冰的东海底。” 少女软软的撒娇声令少年心头霎时软了下来。 纪文韬温声道:“好,我相信你。”
第72章 着道 纪文韬同孟沧如依偎在一处,场面温馨和美。 但这画面落在程伏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正如首席长老所言,孟沧如胸有豪志。 她好像天生就不同于别的鲛人,天赋好,性子高傲,妥妥的天之骄女人设。 程伏垂眸拨动手中白石。光影流转间,便是三年。 记忆石拉动时间线的模式本质上是快进,虽然记忆片段闪过得很快,但修士目力敏锐,仍然能够捕捉到部分闪烁的光影。 红盖头、龙凤烛、交杯酒…… 他们已合籍了。 合籍后,纪文韬带着孟沧如上青山暂居。 倒不是因为五灵域有什么嫁娶之说,全是因为孟沧如不愿回东海,纪文韬又需要回青山继承掌门衣钵。 镂花窗外,朦胧的雨幕笼在秀美林木间。 滴滴答答的水激涟漪声不绝于耳,孟沧如倚在美人榻上,抚着微鼓的腹部。 手边的茶水冒着微微的热气,是纪文韬方才为她斟好的沸茶。 孟沧如啜饮了一口,舒眉道:“好甜。是不是又偷偷往里添了安胎芽?” 纪文韬脸颊微红:“是师父让我放的,说这样会最大化避免生育对女修造成的损伤。” 孟沧如闻言扑哧一笑:“你忘了我是什么境界了?你娘子可是大乘初期。” 于一般的修者而言,生育并不必比凡人更加轻松,付出的代价反倒更大,很有可能经脉受损崩裂,乃至于修为倒退。 但生育代价是会随着境界的升高而减小的。换而言之,修为越高,损伤越低。 大乘初期的肉体强健程度,称一句“铜皮铁骨”并不为过。 纪文韬还待说些什么,孟沧如便竖起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唇:“莫说这些了。我同你说件喜事。” “现任鲛仙将要在五年后归隐,近日鲛人族都在筹备此事。” 筹备鲛仙的归隐事宜,自然就免不了新任鲛仙的继位。 纪文韬道:“我打听过,说鲛仙已将鲛辉释放出体,鲛辉会在十日后自寻鲛人族中境界最高深者。” “沧沧,不出所料的话,鲛仙之位只有你能担得。” 孟沧如撩了聊耳边碎发,明明眼底满是喜意,又好似仍然有些忐忑。她开口又问道: “白痕当真只是洞虚巅峰?虽说短短十日生不出什么大变数,但我不知道她的具体修炼进度,我怕……” 茶盏撞案声间,青年的嗓音安抚地响起:“我遣人去查过,白痕去岁初晋洞虚巅峰,就算她天赋再超凡,也绝无可能在短短一年内完成一个大阶段的突破。” 淅淅沥沥的雨声微弱下去,庭花缓落。 青山准掌门房外的,自然就是程伏燕离。 房内人并没有察觉到暗处有窗纸破了个洞,一对浅色瞳眸就通过这个空隙暗自窥探着。 至于为什么在房外听而不是直接入室,则全是因为片刻前的一事。 程伏将记忆石拢回袖中,身形虚虚,神色自若地迈入自己生身父母的婚房门槛。 一转头,她挥手招呼起后面的燕离:“师父——师父?” 燕离伫立在细雨间,黑眸沉而静地望她。 程伏诧异道:“师父,你不进去吗?” 燕离:“不了。在外头听便是。” 话虽如此,燕离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前少女的身形,像是要目送着她进去一般。 只有燕离自己知道,她的呼吸,蓦地急促了一些。 那是别人的婚房。 因着下细雨,天色略暗的缘故,里头燃起了影影绰绰的昏黄灯光。 像很久以前,她们以雪洞为居时的模样。 燕离想过很多次她们合籍时的场面,但无论何种设想,都总是离不开那个昏暗又暧昧的雪洞。 程伏带来的灯饰是华美的。可冰原上燃物太少,点灯时只能小心节俭地用着燃绡,光线永远昏黄黯淡。 她去过很多不同的时代,见过某个时空中年代久远的微黄相片。 正与那段摇曳沉沦的时光相契合。 这样的色调,总是很适宜放在回忆里头。 后来燕离成了剑尊,再也不缺乏各种耐烧的燃物,但止妄山巅的寝殿依旧常年昏黄。 不仅仅是为了回味旧忆,更是为了能够慰藉自己深堕合欢道的身体。 年年月月,她总会在某一日眼尾湿红,颤抖着濡湿的指尖去触碰额上那朵白莲。 心魔不是徒然凭空生出的。 是岁岁年年积下的沉厚心绪,是声调喑哑,绝望又自甘沉沦的一声声“程伏”构筑出的茧房。 这茧房密不透风,不为人知,是隐秘的。 燕离可以自如进入熟悉的昏黄寝殿,却不能够进这样灯光微暗的陌生房间。 尤其这还是旁人的婚房。 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无容剑尊,会绷紧了神经,于识海中构筑未来也许并不会发生的一场洞房夜。 轻而巧的足声在耳边响起,燕离抬眸,看见春花般的少女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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