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阴冷干燥,裴时霁想为祁霏系上披风,却被她推了推手。 简陋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长桌,尸体上盖了张白布,祁霏跌跌撞撞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裴时霁派人清理过,小桃已经穿上干净的寿衣,头发也梳整齐,簪着簪子,面容平静,如果不是过分惨白的肌肤和肿胀的脸,小桃就像睡着了一样。 祁霏站在那,死死攥紧紫衫的袖口,没有任何的动作,也不出声,眼泪直直地落下来。 从祁岚说小桃给了银子的那一刻起,祁霏便确定小桃出事了。以往说闲聊天的时候,小桃曾神情坚定地说过,不会再给她那赌鬼老爹一文钱,大不了便让他闹到渺香阁来,那样余妈妈反而会伸手帮她把老爹给撵出去。 一个为了保护朋友连命都不要的烈性女子,怎么可能会屈服于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家人? 裴时霁一点也不惊讶祁霏会找来,以她的机敏,识破赵叶轻拙劣的借口再简单不过。端来一盏油灯,裴时霁默默陪在祁霏身后,“江蓠验过,体内无积水,是死后抛尸,内脏器官多有损伤,是被人殴打致死。” 过了一会,祁霏开口,“裴时霁,你会找到凶手吗?” “会。”裴时霁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个纯色麒麟纹玉环,“小桃手里死死抓着这个东西,应该是凶手的。” 祁霏揩去眼泪,转过身,盯着那个玉环,“能有这样玉环的人,非富即贵。” 祁霏抬起头注视着裴时霁,意思不言自明。如果这件事牵扯到权贵,裴时霁会惩罚这个凶手吗? 裴时霁曾经说过,要为大周女子谋个出路,可走到如今,赵叶轻这样的女官难得重用,绣坊被关,连皂隶那种最卑劣无耻的人都能辱骂渺香阁的姑娘。 大周改制,究竟改了什么?裴时霁一个臣子,又凭什么能做到? 当认知开始动摇时,所有的怀疑都如附骨之疽一拥而上。 裴时霁予她的所有信任在看到小桃尸体的瞬间全被碾个粉碎,她的胸口空空荡荡,孤立无援的感觉攀到了顶峰。 裴时霁神色平静,却显露出无可撼动的坚定,“我对你说过,便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祁霏没有再说“好”,而是转过身去,背影纤细而脆弱。 裴时霁眸色黯了黯,伸手要去扶祁霏,却被她避开,双手尴尬地顿在空中。 “裴大人专心查案吧,若再因为与我有牵扯,引来非议,圣人阻了您查案权便不好了。” 祁霏何等聪明,她身受重伤,而瞧裴时霁的表情,她对此是知道的,但她却没来看望,唯一的解释,便是裴时霁认同了外界,认同了祁岩沉的说法,要与她避嫌。 祁霏为了与裴时霁正常往来,宁肯受祁岩沉斥责也不服软,而裴时霁却轻轻松松被外界影响,何其讽刺。 既然如此,又何必装得温文尔雅,体贴温柔? 祁霏目光灼灼,笑意嘲讽,裴时霁立在原地,垂下眼帘,躲开了视线。 裴时霁的开阔心境,此刻挖地三尺,竟容不下祁霏的半寸目光。 46.山寺 破窗户口的风呼啦啦吹着,烛光颤晃,将沉默的两人笼罩。 虽不似初相识那般剑拔弩张,可祁霏泾渭分明地画出界限,之前好不容易近点的距离全被打破,两人虽近在咫尺,心与心却已然咫尺天涯。 心口也像那个破窗口一样,不过是鲜血滚过,掀起滔天的痛意,在战场上裴时霁一往无前,刀光剑影不曾说过一声疼,可此刻,她连袖口下的指尖都在发颤。 裴时霁没有回应,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埋葬在心底,腐朽干枯,长出尖刺,扎入她的骨血,与她融为一体,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祁霏。 烛火扑闪,一滴蜡油滴落,裴时霁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里刻着祁霏的身影,“我送你回去。” 祁霏没有拒绝,她的身体已经耗用到了极致,如果在这里昏倒,只会更加麻烦。 拖着身子,祁霏上了裴时霁调来的马车。裴时霁没有跟着一块走,胳膊似是被压了重物,她疲惫地挥挥手,让车夫赶车走。 一阵风刮过,裴时霁站在明暗之间,安静驻足,形若孤松,只是眼睛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红色。 车夫按照吩咐将祁霏送回家,祁霏谢过他,步伐发乱走进内院,迷蒙的视线里出现祁岚焦急的身影,心里一松,顿时整个人栽了下去。 祁霏再度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鬼压床似的浑身无法动弹,趴在床上,指尖不知何时滑在床侧,浸到了点铜盆里的水。 祁岚和赵叶轻都在,俩人说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忍冬正在里室伺候,在屏风后的架子上挂好东西,转身瞧见祁霏睁开眼睛,忙道:“二小姐醒了。” 祁岚和赵叶轻闻声进来,祁岚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云鬓微乱,身上的宫绦嫩绿绸缎长裙发皱,许久不曾休息的模样。 心中的愧疚升腾,祁霏想去拉祁岚的手,祁岚心意相通般坐到床边,握住祁霏,疼惜地看着她,不曾有分毫责怪,“好好休息,令牌我送回去了,爹爹不知道。” 祁岚身上的束缚铛铛作响,她不敢轻易做些什么,可并不意味着她懦弱蒙昧,她和祁霏一样勇敢,在她力所能及之内,她会为妹妹遮起一方风雨。 “实属万幸,伤口没有牵扯过多,我又请了江大夫来看,她的药虽然奇特,但确实比宫廷御医的药还有效。”赵叶轻今日穿了竹青的衫裙,银簪横绾起青丝,虽一如既往的清寒板正,但如此打扮,添了些青春气。 恍惚间,祁霏觉得好像回到了端林,爬树偷桃,她被主人家撵了几里路,本来她都跑掉了,却被祁岩沉知道,罚跪院中,不许吃饭。惩罚结束时,也像现在这样,阿姐守着她,赵叶轻卷着书生气,青竹似的立在床边,一脸认真啰啰嗦嗦,在祁霏眼里,就是沾了墨香的傻气。 回忆在眼前滚来滚去,遗憾也随之奔涌,祁霏有些想哭,但怕惹得祁岚伤心,把脸埋进枕里,慢慢平复呼吸。 赵叶轻也不曾对祁霏贸然出门的行为有任何指摘,她了解祁霏的心情,自然尊重她的选择。 “天气越来越热,江大夫说,小霏这伤口一定要防止化脓。我认识一位商户,他在山中有一座宅子,修得十分雅致清幽,很是凉快。他忙着生意,一直不得空去住,索性我租借来,我们一同去那住一段时间,小霏也好养伤。”赵叶轻期待地说。 祁岚轻轻拍着祁霏的手,“这样也好,你觉得呢?” 祁霏此刻浑身沉重,不愿想任何事,便沿着祁岚的话道:“挺好的,你们安排吧。” “好,那我即刻安排,早日出发。” * 赵叶轻所说的宅子坐落在山腰,是一座只有一进的小宅子,但修建者十分用心,竹林环绕,鹅卵石堆垒一方小池,凿引山泉,挖了条细细的通道,曲水勾折,连同庭院房间,增添清凉,更有全以竹子为材料造的书房一间,临窗设几,韵味十足。 祁霏被人抬进主屋第一间房,看见屋内陈设,她颇感惊讶。赵叶轻不抠,但实打实没什么钱,她那点俸禄在洛阳连座宅子都买不起,得亏是住在她家,如果是租房,扣去房租饭钱,一个月只能剩几个铜板。 祁霏趴着摸了摸身下的夏簟,细腻温和,乃是用整块玉料所制,凉爽又不刺激肌肤。梳妆台、书架、桌椅都用的紫檀木,架子上摆了不少古玩花瓶,还有个鸟用没有纯粹装饰用的象牙。 整间屋子乍看并不华丽,但一砖一瓦,古朴厚重,用品更加不落俗套,内敛奢华,主人家应该是极有品味又十分有钱。 赵叶轻收拾妥当,进到屋里,用大袖衫擦擦额头的薄汗,见祁霏盯着她,“怎么了,哪里不合适吗?” 祁霏幽幽道:“你是不是贪污受贿了。” 赵叶轻:“……” “这么好的屋子,就算是租,价钱也不会便宜。你那点积蓄,再过几年都不一定够,从实招来,是不是收人钱了。”祁霏鼓着个嘴,“气势汹汹”。 赵叶轻坐到一把楠木圈椅上,严肃道:“我怎会如此?不错,若按主人家原来的价钱,我哪里租得起。只是因着一桩案子,我帮他拿回了官府无故扣押的货物,还惩处了那个官员,他感恩我,本说无偿借给我,我不同意,几番商量,他给我算便宜了些。” 祁霏笑了,双手交叠,额头抵在上面,笑得浑身都颤起来。 赵叶轻这个傻子逗起来实在是太可爱了。 “好好好,我的赵大人是天底下最清正廉洁的。无论如何,都要谢谢赵大人,托您的福,我有生之年也能享受一次奢靡无度、挥霍浪费的富家生活了。” 赵叶轻从不计较祁霏的逗弄,淡淡笑了,“可惜你阿姐要操持府内事务,不能前来,否则我三人一同在此处消暑玩乐,就像小时候一样,该是何等乐趣。” 赵叶轻起身,“我去煎药,江大夫说,再过几天,你许是能够下床活动了。” 赵叶轻当初受江蓠诊治时,头一次对坊间所说的“毒且猛”三个字有了体会,江蓠医术与此地大夫完全不同,有时不仅不讲究书中所言药性相柔相济,反而颇有种以毒攻毒的感觉,风格悍利,更接近北方异族。 几贴药下去,祁霏暴汗一场,内火消去不少,真如江蓠所言,躺过十日,下地行走基本正常。 一恢复了行动,祁霏便按捺不住,嚷着要出去走走,说若是辜负了四周美景,这趟富豪之旅也太吃亏了。赵叶轻顺着她的意思,着人备下抬轿在后面跟着,以防祁霏累了,等到了夕阳渐沉的傍晚,带着祁霏一同出了门。 穿过竹影婆娑的小径,两人沿着山中小路慢悠悠闲逛,两侧绿树葱郁,青苔遍布,高树交掩之下,十分凉爽。偶有惊鸟掠鸣,瀑布垂落声闷闷的,似是从山的深处传出。 不少行人路过,樵夫担柴,猎户抬着猎物,还有几名妇人拎着竹篮,蓝花布盖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香烛。 恰此时,苍茫钟声,砸落山间,厚重庄严。 “哎?这山上有寺庙?”祁霏寻着钟声方向,向另一边望去。 “有一座前朝时建的古寺,名为严明寺,在山的另一边。” “我都在这躺这么多天了,怎么从来没听到这钟声?” 赵叶轻笑了,“离得远不说,一天十二个时辰,你因着药性,每天要昏睡快九个时辰,自然听不到。” 见祁霏好奇地往那边探头探脑,赵叶轻道:“要去看看吗?” “好啊,说不定这会还能赶上斋饭呢。” 怕祁霏伤累身体,赵叶轻劝她坐了轿,几人到了寺庙时,天际唯剩余晖,暮色之中,香客早已散去,零散几人,似是要宿在此处,由小沙弥引往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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