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霁神情平静,一字一句,坚定有力,俯首而拜,无比虔诚。 祁岚被迫同裴时霁一般伏下身子,心却悬着,焦急地想回头看看祁霏。邱睿咬牙切齿地望着裴时霁,暗骂裴时霁的狠辣。胡令梓酒早就被吓醒了,尽剩了一脸呆样,脑袋里迟缓地转着,怎么这求亲的人又成了裴将军? 圣人摩挲着酒杯,无开口之意。 一阵清泠的声响,烛光落在金钏上,熠熠生辉,长裙曳地,祁霏缓缓走来,跪在殿下。 “民女今生,一愿父亲、阿姐安康,二愿阿姐得一好归宿。至于旁的,民女从未想过,所以,只怕是要辜负公子美意了。” 祁霏话对着胡令梓说,算是委婉拒绝了他的求亲,胡令梓还没来得及抬手摆袖,祁霏继续道:“今日裴大人与阿姐结此良缘,乃祁府幸事,民女一桩心愿也了了。” 祁霏清澈的眼底笼起潮气,声音无悲无喜,“眼下,无旁的可以庆贺,略作祝词,愿大人不要嫌弃。” 裴时霁在她前面把身子挺起,脊梁笔直,不曾回头分毫。 似有一把尖刀插进胸口,终于,祁霏瞧见了自己心底明晃晃的欢喜。 欢喜她的眉眼,欢喜她的笑容,欢喜她克己知礼的态度,欢喜她这个人。 同时,她也瞧见了裴时霁毫不留情的决然。 祁霏苦笑了下,笑自己自作多情,笑自己不知廉耻。 祁霏两手交叠,压在地上,身子慢慢低下,直到头碰到双手,这是大周晚辈拜长辈用的礼节。 一拜。 “一愿诸君千岁。” ——你好过分,不就比我大几岁吗,真把自己当长辈是吧? 二拜。 “二愿身康健。” ——祝你以后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三拜。 “三愿裴大人与阿姐,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你都送了我两回礼物,我也得送你一回才行。 怀里的荷包烫得祁霏落下泪来,泪水洇进长毯,毫无痕迹,一如她和裴时霁的故事,其实寥寥几笔,乏善可陈。 不必了。祁霏感受着那方荷包,如此想。 35.棋乱 端午节的第二天,裴时霁和祁岚赐婚的旨意便颁布下来,一个月后定亲,正式的婚期定在了秋日。 洛阳传了太久的消息,终于落地生根。 鼎沸的人声隔着院子,似蒙了层什么东西,闷闷地传来。这会子,宫里来的人还没走,看热闹、来庆贺的邻居亲友正在喝茶水,忍冬和钱叔帮着祁岩沉招待客人,这种场合,祁岚本不该出面,奈何祁府人太少,贴心的小厮更是没几个,祁岚只好前去。 今日阳光甚好,清风拂面,祁霏坐在石阶上,懒懒的,看着脚尖处被屋檐割出来的线,心里仍是一阵阵的难过,枯坐了会,觉得好没意思,从角门溜了出去。 街上人更多,好在没人认识自己,偶尔路过茶棚,听到有人在议论裴祁两家的婚事,祁霏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走了会,没去处,祁霏挑了条僻静的小路游逛着,想想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裴时霁对谁都好,对谁都是那副儒雅的风度,以前自己还嘲讽她桃花多,如今才发现,那般温柔的人,喜欢上她也是寻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况且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念头也才起来,掐了就是。 阿姐恐是察觉了些许,但瞧裴时霁那样,是浑然不觉的,这样也好,趁早了断,免得不可回头。 祁霏宽慰自己,可心里却仍在难受着,闷头走,耳畔炸了声“祁姑娘”,唬了她一跳。 “祁姑娘。”胡令梓拎了袍角往这走,玉树似的少年,一遇到祁霏便缩成了眼神都没处放的鹌鹑,作揖的手差点没抖起来。 “胡公子?”祁霏眼神立刻警惕起来,四下看看,此地离岔路口不远,安静又不至于僻静,很是安全。 胡令梓恐祁霏误会,忙道:“我来此处给家妹买东西,偶然遇到,绝非有意跟随!如若姑娘不信,我、我……”胡令梓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祁霏瞧着好笑,面色便缓了几分,“我相信胡公子为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胡令梓硬着头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此番叨扰,是特意为昨日之事道歉。我酒后失德,给姑娘带去了麻烦,老三他也是喝多了,才那般胡说八道的,他平日里不是无礼之人。” 祁霏听了,没什么反应,胡令梓以为她还在生气,腰躬得更低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问题。只愿姑娘不要生气,气坏身子便不值当了。往后我定会小心言行,绝不给姑娘带去任何麻烦。” “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祁霏陡转话题,胡令梓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是祁霏不计较的意思,便直起身,眉梢有了笑意,欣喜道:“姑娘还记得春日里那场马球赛吗?” 这下轮到祁霏措手不及了。 “当时我便在看台上,瞧见姑娘打马球的英姿,当时我还和朋友开玩笑来着,说是姑娘您上了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当时那场马球赛上,邱荣被她和裴时霁祸祸成那样,这人则和邱睿亲近…… 这已经不是心大能形容了,看着胡令梓清澈的眼神,祁霏甚至看出几分没心没肺的感觉。 祁霏:“……” 祁霏轻轻笑了,胡令梓见了,不免痴了几分,顿觉失礼,忙低下头。 “胡公子为人磊落、宽广,民女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祁霏做了福,“多谢胡公子成全,民女先行告退了。” 胡令梓连忙推手作揖,嘴里连道了几声“哎”,两人这才告了别。 胡令梓出了岔口去了大路,祁霏则沿着小路继续走着,方才那番一闹,心里倒也敞亮不少。胡令梓这种傻人傻福的,也是有趣。 感情之事,最是看重两方对等付出,若是只一方单相思,还是趁早断了好。胡令梓都能有不给对方添麻烦的觉悟,自己难道能比他差? 这样一想,心一宽,祁霏脚步也松快了些,改道去了西市铺子。 甫一进前院,祁霏便瞧见了熟悉的身影,凉亭内,裴时霁清风无尘似的坐着,左手握着本书,右手指尖捏着枚圆润的黑棋,见她来,向她笑笑。 祁霏刚宽了的心又窄了回去,一口气提起来,噎得难受。 果然,裴时霁压根没在意昨天的事,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此刻在纠结些什么。 “祁姐姐。”小游带着几个孩子过来,其中一个小个子扑过来抱住了祁霏的大腿,祁霏心软,摸着她们的小脑袋,问:“怎么了?” “我想带她们打络子,可她们几个闹着要和你一起玩,姐姐要和我们一起吗?” “好啊。” 祁霏带着孩子们进了屋子,心虚地掠了眼裴时霁,见她毫无察觉,苦笑了下,阖上了门。 院内一时间唯听得见竹音婆娑,裴时霁抬起的右手,久久没有放下。 “是棋局太难了?”海棠端来盘果子,搁在了桌沿,探头看了会棋局,弯着眼睛,“这局似是胶着。” “坐吧,陪我下一局。” “是。” 海棠执起白棋,落了一子。 “定亲的礼节我不懂,只靠孟叔一人怕是忙不过来,若是你有什么见地,便对尚遥说,由她去办。” 海棠眨眨眼睛,没说旁的,只道了句“喏”。 两人静了会,车夫来了趟,附在裴时霁耳畔说了些什么,随即退下。裴时霁点点头,没什么反应,继续下棋。 “听说祁家的奁资都由太后赏呢,宫里也派了不少人帮忙。”海棠盯着棋局,“要不然,下月初便定亲,但凭咱们,可是要忙晕了。” “嗯……下个月……”裴时霁将棋子磕在桌边,“是挺着急的。” 海棠天真地笑了,“谁说不是呢,要么不办,这一办便是这般着急。” “那你觉得,是谁在着急呢?” “这海棠便看不出了。流言把事给催急了,而这些流言定是想对您不利的人传的,那范围也太大了,崔相?邱家?元相也说不准呢。” “满朝上下,怕是找不出几个想我活的。邱家……邱睿那个人,还没到害我那个地步。” “你数漏了一个人。”裴时霁带了些笑海棠装傻的薄嗔,“还有咱们的圣人。” “合婚是我提的,拖着也是我提的,你猜,圣人会不会着急呢?担心我中途下了这艘大船,又或者,担心我引了贼人过来。” 海棠没敢说话。 裴时霁喃喃道:“那么,作为船主的圣人,会不会想先下手为强呢?” 两人无话,清风穿过,裴时霁执棋的右手上青筋猛跳,面上却仍是温和,状似随意道:“勇信侯家那位行八的公子,你知道吗?” 海棠点点头,“听说过,那位胡公子在洛阳名声很好,大家都赞他敦厚、善良。” 随裴祁两府婚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胡令梓求亲的闹剧,几番传说,什么版本都有,不过根据结局,大家都已默认这是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只当是个闲聊话题。 海棠每说一个字,裴时霁捏棋的力度便深一下,眼见棋子要承受不住裂开,裴时霁默不作声地松开手指。 海棠的目光点水似的掠过裴时霁指尖的棋子,无事发生般专注着棋局。裴时霁落了一子,海棠笑了,“大人,您这盘棋,已然乱了。” 棋局之上,海棠稳扎稳打,而裴时霁这一手将之前的部署全部打乱,海棠只消一棋,便可将裴时霁彻底围困。 “大人的棋,一步观三,每一步都下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还给下一步留下余地,怎的这一步就乱了呢?” 裴时霁勉强笑了笑,将棋子丢回了棋盅里,紧绷的肩颈处泄露出几分压抑许久的悲凉。 “不是棋局乱了。” 当是…… 心乱了。 36.走水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祁霏越发忙起来,专为把事情安排满好忘记旁的,她将绣坊里外修整一遍,多扩几间屋子出来,期间,又收了几位女子进来。 酒楼晚上人多,幸好赵叶轻提前定了包厢,这才有了位置,星子如河,明月如钩,银辉落在瓦片上,轩窗敞开,风灌进来,驱散几分白日里的热气。楼外架了花灯,灯笼正在风中轻曳。 酒楼的酒水拿小细瓶装了,浸在冰里,或者凿了几块冰,直接放在碗里,浇上晒凉的茶或者爽口的酸梅汤。 嚼到了冰块,祁霏冻得牙齿打颤,可又通体舒畅,放下碗,她喟叹道:“好喝!” 赵叶轻提壶为祁霏添茶,道:“毕竟还没到七八月的暑天,又是晚上,你少喝些,免得凉了胃。” “知道啦,我的赵大人,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祁霏不在意地摆摆手,唤小厮来把桌子上的残羹撤下,又要了壶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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