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甘愿闯入以身殉道的这条路上,哪怕会成为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祁霏看着脚尖的阳光,想起那时候的裴时霁应该已经去了朔苍。赵叶轻与父母虽不能相认,但好歹亲人在世,只是生离。 而裴时霁与她的父母,却是死别。 那个时候的她,年岁也没有很大吧。寻常人家看花赏月的年纪,她却滚在尸山血海里。 祁霏有些为裴时霁难过,她侧过头,“你在朔苍的时候也很辛苦吧。” 裴时霁顿了会,不在意地笑着说,“不辛苦,很多将士比我受的苦多。” 轻飘飘的一句话,十二年的过往就被她一笔带过,徒留一身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好像针扎般,祁霏感受到一阵阵细小的痛楚,无法捕捉,又难以忽视,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脱口而出道:“都过去了,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28.悲田坊 祁霏说完自己都懵了下,但看着裴时霁的侧脸,她不后悔,甚至期待着裴时霁的反应。 想要陪着她,她是自己的大姐姐呀。 裴时霁单手抚着柱子,望着院子的双眼微微失神,“好啊。” 语气随意,像应下一同出游般轻松,裴时霁似乎没有听出祁霏的弦外之音。 说出去的话没有落地,显得空落落的,祁霏嘴唇翕动,正欲再说清楚,尚遥忽从外走了过来。 尚遥犹疑地看着祁霏,裴时霁道:“但说无妨。” “是。”尚遥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呈给裴时霁,“探子来报,他们将于下月初行动。” 裴时霁起身看罢,脸色不大好,“底细没查出来吗?” 尚遥惭愧道,“查不到,都走的官碟,看起来一切正常。” “发生了什么?”祁霏立在一旁。 裴时霁并不瞒她,“一月前,大理寺抓了个往东齐倒卖的人牙子,本以为是个寻常案子,结果那人被一打一问,吐出他们的渠道与悲田坊有关。” “悲田坊?”祁霏后脊一阵发麻,“西南角收养孤儿的屯监?” “正是。”裴时霁严肃地说,“悲田坊作为圣人特设屯监,收养各地弃婴孤儿,乃是善举,若是圣人知道了此事,定然雷霆震怒。” “大理寺知道此事重大,来问刑部,刑部又把案子递到我这。我把事情按了下去,一直在秘密查访,希望能顺藤摸瓜,把他们这条线彻底挖出来。” “那现在查到了吗?”祁霏问。 “尚遥查到他们下月初将和东齐那边的人接头,出手一批‘货物’。”裴时霁又看了遍信上的内容,“我们得抢在他们出手前把人救下才行。” 尚遥:“将军,我直接带人把他们老窝端了吧。” “不可,他们这些人,行动前都有详细的逃跑计划,如果我们不能一击即中,便会打草惊蛇,再想找到他们便很难了。”裴时霁捏着折子,“下午我亲自去一趟悲田坊,探探情况。” 祁霏不假思索,“那我陪你一起。” 裴时霁斟酌会,“也好,和尚遥去的话,尚书台无人值守,容易引起怀疑。” 祁霏愣了须臾,刚才她只是想和裴时霁一同行动,旁的什么也没想,如此短的功夫,裴时霁竟然想得这般周全。 吃过午饭,裴时霁对祁霏交代了自己的计划,尚遥拿来两套交领高腰襦裙和浅蓝色褙子给她们换上。 这样的衣服在洛阳妇人中比较常见,她们作此打扮,不易引人注目。 镜子里的姑娘身量瘦削,长发盘起,尚显青涩的眉眼被这番打扮一衬,显出几分新妇的意味。 新妇…… 自己有一天,也会为了某个人作如此打扮吗? 心中忽然慌了一下,祁霏抿着唇瞧着镜中的自己,提笔略略描过几笔蛾眉,匆匆到院中与裴时霁汇合。 推开门,裴时霁站在院中,衣裙的交领平整严实,露出纤细的脖颈,高鬓如云,楚腰细带,犹如一道山水的剪影,雍容大气。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祁霏呆呆立在原地。 “怎么了?”裴时霁平静地望向祁霏。 “没,没什么。”祁霏扭过自己的目光,喉咙发紧,为了驱散这样的异样感,她赶紧向外走去。 少女略显局促的背影落在裴时霁深寂的眼眸里,恰似一点星光,裴时霁弯了弯眉眼。 及至马车驶出一段时间,祁霏都没主动再说些什么。车厢空间小,裴时霁身上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过来,轻柔地束缚住了祁霏的手脚,让她不敢动弹。 裴时霁或许有所察觉,但体谅祁霏的心情,始终没有问过一句。 两人虽然时不时陷入这种沉默的氛围里,但已然得到祁霏不讨厌自己的回答,裴时霁便乐于接受。 悲田坊是座三进的宅子,在洛阳不起眼,但在西南角这一块,规模已然可观。 门口没人,门房里坐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见是两位贵妇人前来,乐呵呵地迎她们进去。 悲田坊收养被遗弃的婴儿、走投无路的乞丐,如遇灾年,无家可归的流民也在收容范围。正逢太平盛世,坊内还以孤童居多。 常有达官显贵,为表善心,前来捐赠,或是无儿无女的夫妇,前来看看缘分。 来者虽带着帷帽,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衣着皆是洛阳最贵的布料所制,乘坐的马车更是奢华无比,定是能给坊内带来财运的主。 经由门房通传,很快,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前来招待她们。 裴时霁和祁霏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继续装模作样地站在那,端个富贵架子,衿傲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哎呀,让两位夫人久等,有失远迎。”中年男人长相富态,眼睛眯成了缝,态度谦和,笑容可掬,“两位这边请。” 中年男人自称甫头,是这里的管事,他引着两人到了前厅,奉为上座,唤来好茶。 甫头搓搓圆滚滚的手,“二位夫人能来,咱们这小地方蓬荜生辉,只是不知道,二位夫人今日是想了解悲田坊些什么呢?” 有些贵人虽然嘴上说着喜欢小孩,但心里却讨厌悲田坊里好动的孩子,在不了解情况前,他不能冒然说类似领养的话,免得惹怒了贵人,至于捐赠,那更得再熟悉些才好张嘴。 “我姐姐是个广结善缘的人。”祁霏按照计划先开口了。 裴时霁听到“姐姐”二字,不动声色地偏过目光,祁霏没有察觉,继续道:“今天我和姐姐来,是来看看后院的孩子过得好不好,我们做了些衣裳,不大,怕是只适合十来岁左右的女孩穿。” 这是裴时霁教祁霏说的,前半句“后院的孩子”,意思是想领养一个,后半句则指她们想领养女孩。 贵人们生不出来,又不好意思明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套行话。 领养者大多偏爱年幼的,以后培养起感情能容易些,但也不是没有领养年纪大点的孩子的例子,甫头一笑,眼更成缝了,“夫人一看就是个大善人,定会有好报。您二位,这边请。” 甫头不疑有他,引着人往后院去。后面的房子建得明显要比前面密集,穿过一道门,院子里稍显杂乱,地上扔着不少玩具,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小孩打闹的声音。 甫头手指着菜畦旁正在玩耍的小孩,“这片年龄都差不多,小的八岁,大的十二岁,夫人,您请看。” 裴时霁目光掠过一遍,面向祁霏,祁霏立刻心领神会,“方便让我们自个过去看看吗?” “那是当然,您请。”甫头弯着腰退下了。 裴时霁走近那些孩童,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少小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带着怯意瞧着这个仙女似的夫人。 裴时霁手拢进大袖里,再拿出来时,手心放着一把糖果。 “拿去吧。” 年纪小的孩童们争抢着从裴时霁手心接过糖,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站在一边,没敢上前。 祁霏把糖果一一分到了刚才没有拿糖的孩子手里。 “谢谢夫人。”一个女孩吃了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 “还想吃吗?下次我多带些。”和孩子们说话,裴时霁声音温软。 “嗯!”女孩用力点头。 裴时霁向她招招手,女孩走了过去。 悲田坊常有外人来,有时候会发点吃的穿的,有时候会带走一两个小孩。这里的孩童渐渐地习惯了见到陌生人,而且如果有人被带走的话,那是很幸运的。 “叫什么名字?” “小十。”女孩指指自己,又指指另外一个小男童,“那是我弟弟,十一。” 戴着帷帽,裴时霁面容不清,但她语气里的耐心与包容,当真如一位慈爱的母亲般,吸引着渴望亲情的孩子们不由自主地靠近。 “原来你是姐姐呀。” “是啊。”女孩活泼开朗,回答得很快。 “哎,我上次来,遇到一个女孩叫十五,是你妹妹吗?可是瞧着和你差不多大呀?” 裴时霁压根没来过这里,这个十五,是尚遥她们目前为止唯一查到的在“货单”上的名字。 “不是的,十一是我亲弟弟。其他人都是按照来这的顺序排的。十五姐姐比我大四岁,是今年第十五个来这的。” “原来是这样啊。诶?她没来和你们一起玩吗?” 小十难过地眨眨眼睛,“十五姐姐快要被人接走啦,她最近忙着收拾东西呢。” 祁霏心里一咯噔,感觉她们快要碰到什么东西了。 裴时霁继续循循善诱,“那其他姐姐怎么也没来呀?” 小十撅起嘴巴,“好多姐姐都要被一起接走了,以后就只剩我们几个,好无聊啊。” 裴时霁揉揉小十的小脑袋,“那以后我多来看看你们,和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好!” 裴时霁语气里带了笑意,起身时状似随意地问:“我瞧你们这时不时就有人进来,被接走的姐姐里,最晚来这的排到多少号啦,你能数到那个数吗?” “当然可以。”小十很骄傲,“我学过数数,最晚的那个姐姐,是四十五姐姐。不过她不喜欢我们这么叫她,她让我们喊她小游。” 裴时霁身子一顿。三十个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少女,一次性出这么多,这是要干什么? “小十!”甫头粗重的声音忽然响起。 虽不能说是做贼心虚,但毕竟她们另有企图,冷不丁看到甫头,两人具是心中一惊。 甫头站在院门口,弯着腰快步走过来,脸上仍挂着笑,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在做什么。 甫头弯腰靠近小十,脸上堆满和蔼的笑容,“快要起风了,带着其他人去屋里玩吧。” “好。”小十看起来并不怕甫头,蹦蹦跳跳带着其他小孩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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