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间,祁霏瞧见,好像也是这样一个软绵但晴朗的日头,个子小小的自己滚了一身的泥,爬了半天也没挣脱那些黏腻的黄泥,委屈又愤怒。 刺眼的日光被遮住了,一股淡雅的香气拥了过来,很好闻,可祁霏不知道那香叫什么名字。 逆着光,一个人伸出白皙的手掌,声音温柔。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揉着眼睛嚎啕大哭的女孩放下了手,一抽一抽的,抬头时,一张青面獠牙的古铜面具赫然出现眼前。 女孩不仅不怕,反而破涕为笑,笑嘻嘻把自己黑乎乎的小手搁入那人结了厚厚一层茧的温热手心,由着对方把自己拉起来。 “裴姐姐好!” 裴时霁拉着女孩往一旁站,给来往的行人让出道路,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女孩小脸上沾的泥点。 摊贩的吆喝声和大铁锅腾起的白雾缠绕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漂浮在熙攘的街道上,驱散了几乎冻结实的寒气。 裴时霁一身厚重银色盔甲,长发高束,青铜面具上的恶兽额头刺出尖尖犄角,獠牙外露,森然恐怖。 唯有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和煦的阳光下,似虎睛石般清亮。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量修长的女子,模样清爽大气,稍显青涩,鼻梁挺直,一双黑眸坚定有神,两条长眉挑出飒爽英姿,左手搭剑,右手攥着缰绳,眉头微拧,看起来有些不好讲话的凶厉。 女孩怯怯地看她一眼,小声喊道:“尚姐姐好。” 尚遥冷着脸点点头。 “就到中午了,怎么还不回家?”裴时霁收回帕子,耐心地问。 “我……”女孩支支吾吾。 摊子上的大婶掐着腰,手里的大铁勺还搁在锅里,大声说:“她啊,她阿娘让她来买辣子,她把那几个铜子全都换了糖包了!这下还不屁股开花哈哈哈哈。” 大婶声音洪亮,说得女孩满脸通红。 “不是被人欺负了就好。”裴时霁轻笑一声,从兜里摸出铜钱来放到女孩手心,弯下腰,故意用很严肃的语气吓唬她,“下次不许了,糖吃多了会牙疼,到时候江蓠姐姐来给你看牙,她会拿小镊子拔掉你的牙。” 裴时霁伸出手,比划拔牙的动作。 女孩明显被吓到,脸白了几分。 “我再也不敢了!”女孩颠颠跑远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黑黢黢的兵士嘴里“吁吁吁”勒紧缰绳,赶到裴时霁面前,纷纷翻身下马。 蓄着虬髯的大汉抱拳行军礼,粗声粗气道:“将军,各街市均已巡查完毕。” 裴时霁点点头,从尚遥手里接过缰绳,两人分别上马。 “你们到衙司办完交接手续后,告诉县丞,务必做好过冬粮仓调度工作。我们之前准备的棉衣柴火粮食,午饭后便按照名单发放下去。” “是!” 马蹄乱踏,几声嘶鸣,很快,节奏清晰的哒哒声散开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 裴时霁一夹马肚,越过北城门,待到官道上没了人烟,伏下前身,纵马疾驰起来。 狂风呼啸,马蹄扬起黄沙尘雾。 “吁——” 裴时霁一拽缰绳,马后退几步,踏在光秃秃的石面之上,喷了口粗气。 高险陡峭的地势,前方是被刀砍一般的断面,下面连接着荒凉的古道,偶尔响起几声空灵的驼铃,苍鹰唳叫,翻飞在乱石之间。 大风起了,黄茫茫的一片。 尚遥紧随而至,顺着裴时霁的目光看向漠漠荒原。 “明天就回洛阳了,开不开心?” 尚遥攥紧了缰绳,青稚的脸上浮现一丝犹疑,“听说陛下赐婚了。” 面具遮着,尚遥看不见裴时霁的表情,但真切听清了那一声愉悦的笑声。 “不好吗?听说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裴时霁顿一下,语气轻快,“是我的福气,希望我能配得上人家才好。” “……” 尚遥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说不说,一来二去反而闷闷地涨红了脸。 不过十九岁的少年人,对情爱一事懵懵懂懂,羞涩于开口,况且赐婚女子,别说朝野震撼,尚遥至今都觉得恍惚。 毕竟大周开国以来,此为首例。 但瞧将军样子,似乎不仅不紧张,反而颇为期待。 圣意难测,直觉此事蹊跷,尚遥希望能够提醒将军。 裴时霁怎能不懂尚遥的心意,她安抚般拍拍她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开心点。洛阳好吃的好玩的那么多,咱们在朔苍啃了这么久烧饼,合该换换口味了,洛阳蒸糕,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了。” 裴时霁笑道:“还有你这小身板,尽竖着抽长,这次回去,记得好好补补身子。” “……是” “明日启程,你负责带队,我先行一步,尔后再与你们汇合,此事切记不可泄露。” 尚遥一愣,追问道:“去哪里?” 裴时霁纤细的指尖搭上卡扣,轻轻一抬,卸去这方沉重的面具。 如美玉般无暇的脸庞显露出来,她眼窝微凹,长眉淡扫,一双清澈的星眸里,笑意温柔静谧。 刀子般的风沙刻出她凌厉的下颌,身姿坚韧挺直,红唇微抿,平直的肩头凝出厚重的持稳,又似润过江南烟雨,温润多情。 漫天黄沙,贫瘠的大地上,她似一团烈焰中徐徐盛开的玉莲,绚丽华光,万物失色。 将面具反扣马鞍之上,裴时霁望着即将升至头顶的圆日,笑道: “见故人,落雁寺。” 2.落雁寺 大周开国百年,佛教兴盛,大大小小的佛寺遍布各地,汉郡修砌规整的官道上,善男信女提篮挎包,虔诚地向此地最大的佛寺——落雁寺走去。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约莫五六个护卫分列两侧,清瘦的男人骑在一匹骏马之上,走在最前面。 窗户帘子被掀起一角,祁霏探个小脑袋出来,左右看看,又缩了回去。 “快到了!” 车厢不大,一共坐了三人,祁霏和贴身侍女忍冬挨在一块,尽可能挪出空间,让祁岚更舒服些。 祁岚双眼紧闭,倚靠车厢横杠之上,素手搁在腹部,愁黛紧锁,脸白如纸,淡青色的衣摆在红色大氅之下已然揉皱,似一片枯败的荷叶。 祁霏心疼地为祁岚擦去额角薄汗,焦急道:“阿姐一向受不了车马颠簸,不如我去求求爹爹,今日便在落雁寺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祁霏抬身便走,却被祁岚伸手拉住。 “不必了。”祁岚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秋水般的瞳孔里波光潋滟,“爹爹正在兴头上,何苦惹他不开心。我又不是纸糊的,不会碎的。” 祁岚勉强一笑,想要哄祁霏听话。 祁霏无可奈何地坐回去,又气又闷。 她和阿姐自幼住在端林老宅,娘亲过世的早,爹爹外放很多年,即使回家,也不大关心她们。 她和阿姐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老宅伺候的人不多,年纪偏大,耳聋昏聩,照顾难免不周到。阿姐对自己这个妹妹百般呵护,她自个却是能省便省,养成了不喜欢惹麻烦的懦弱性子。 阿姐变成这样总有几分是因为自己,祁霏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对祁岚发火。 默默把气咽下去,祁霏托住祁岚冰冷的手,“那你趁着我去落雁寺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忍冬,你照顾好阿姐。” “是。” 祁岚眉眼弯弯,“好。” 颠簸的马车停在一个简陋的茶棚旁,祁霏利落地跳下来。 茶棚开在交叉路口,幌子迎风飞舞,店家忙得满头大汗,蒸笼锅炉冒着腾腾热气。 爹爹和护卫们已经在长条凳子上坐下,祁霏脚步有些重。 她不爱和爹爹说话,更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 祁岩沉个头中等,身形偏瘦,肤色很白,即使人到中年,模样也称得上端正俊俏,穿着件松花绿的袍子,裹着镶着毛领的披风,举手投足,皆是风雅。 听老宅的人说,祁岚的眼睛像她俩毫无印象的娘亲,而祁霏长得更像祁岩沉些。 “爹爹。”祁霏向祁岩沉矮身行礼。 祁岩沉看她一眼,眼神冰冷,全然不像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神色,从鼻子里哼一声,“为人处世,一味求神拜佛,不如问心无愧。” 周围的护卫是为了去洛阳特意聘请的,不是祁家家仆,他们虽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听出主家语气不善,便纷纷放下筷子。 一时间,气氛压抑。 祁霏咬住下唇,忍着没有吭声。 祁霏又站了一会,祁岩沉才厌烦地摆手:“快些去,饭后我们立刻启程。” “谢谢爹爹。” 转过身,祁霏的眼尾有些红,但却没到落泪的程度。 祁岩沉对她们一直如此,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 只是仍会有些失望。 每次鼓起劲和父亲说话时,祁霏心里总是会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可结果从没什么惊喜。 祁霏进大殿前,看见一个披着波斯长毯的人进了后院,不少蓝眼睛的异国人走来走去。 落雁寺香火鼎盛,又位处交通要道之上,这里不仅有十里八乡的百姓,外国人也很常见。 头一次接触新鲜事物,祁霏心里那点不愉快顿时一扫而空,四处逛了一圈后,慢悠悠进了殿。 “佛祖在上,祈求您保佑阿姐和那个裴时霁的婚事告吹,阿姐平安健康。” “保佑赵叶轻年后科考顺利,封王拜相,为大周女子博一个天高海阔。” 祁霏小声嘀咕完,虔诚了拜了三拜,上了香。 时辰已经不早,祁霏双手合十最后一拜,急匆匆往回赶。 祁岩沉和护卫刚吃完饭,还坐在茶棚下散漫地聊天。 祁霏松口气,回到马车,就着忍冬特意留的饭菜胡乱吃了几口,外面响起启程的吆喝声。 一行人沿着既定路线出发,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路上车马稀疏了不少,官道两侧杂草丛生,一块界碑掩在枯枝堆里,上面刻着“绵郡”的字样。 “小姐们莫怕,这绵郡交通闭塞,发展落后,就是这般的荒凉地。” 驾车的孙勇是个话多的,一面掌着绳子一面介绍。 “那离驿站还有多远?”祁霏在里面问。 “日落前肯定能……” 声音戛然而止。 外面脚步陡然嘈杂作一团,祁岩沉慌乱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什么人!” 说话间,几声铮嗡,一声声痛苦的喊叫刚从喉咙里溢出来便被掐断,祁岩沉也没了动静。 兵器相交的厮杀声乍起。 祁霏心里一惊,对上祁岚和忍冬惊惶的眼神。 “驾!” 孙勇大喝一声,马车倏地发动,他声音颤抖个不停:“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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