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家素来低调,慈睦医疗集团大多只冠名一些马拉松或慈善展,今年周琨钰来参与晚会录制,是难得的公关需要。 辛乔从来不知道,周琨钰弹得一手好钢琴,早早便过了十级。 当然,钢琴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主业,只是为“周家三小姐”的光环添砖加瓦。这天她早早来到电视台,工作人员过来送水,大约没想到她如此亲蔼,多与她聊了几句:“安全方面不用担心,排爆队刚刚做完检查。” 因着慈睦冠名过一些慈善展,周琨钰也知道这套流程,多问一句:“哪个排爆队?” 工作人员报出的,竟是辛乔所在的中队。 周琨钰笑容端雅得挑不出一丝瑕疵,又与工作人员聊了几句,目送工作人员出去后,端起化妆桌上的柠檬水,抿了口。 奇怪,听到辛乔也跟她同处这片后台,周琨钰的第一反应,是喉管里痒痒的。 像根鱼线吊着,想咳。喝了口柠檬水也并没有缓解。 于是她反手以手背抵住颈根,当真咳了声。 没缓解。 那股痕痒的感觉,犹在。 ****** 其实辛乔反而没对周琨钰也在后台的消息动太多心思。 已决心忘掉的人,还牵扯心绪干嘛。况且她还在执行任务。 直到录制中场,又完成一轮搜检,很顺利,没什么安全隐患。中队撤到后台,要录制全部完成后才能收队,不过气氛放松了不少。 周琨钰的节目,在下半场第三个登场。 辛乔记得方才节目单上写的字样是:“李斯特《第一钢琴协奏曲》,周琨钰。” 说起来,她根本不知李斯特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是哪段旋律。 直到舞台上的乐声飘来。她们到底坐在后台,隔了一层,那旋律就像薄薄的一层雾,又或是月光,萦绕在人身边。 队员们耳朵都醒了下:“谁啊?谁弹这么好?” “节目单拿过来看一眼。” “周琨钰……是这么念的吧?” 龚远想起来:“是辛乔救过的那位?” 视线一同投射向辛乔。 辛乔静静的坐着,惯常的肩背笔挺,惯常的淡漠冷静。队友们也习惯她的寡言,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毕竟,一首钢琴曲而已。对柴米油盐的生活来说,那是奢侈,不是必须,谁又能感兴趣多久。 只有辛乔在想:不知今晚周琨钰穿什么颜色的晚礼服。 这样想并非她怀着什么绮思。而是她发现,她其实太不了解周琨钰了。她不知道周琨钰会弹钢琴,也从未见过周琨钰穿晚礼服的模样。她眼里的周琨钰,是很片面的薄薄一层。 所以她敢想下去。 她想象周琨钰坐在聚光灯下,光晕在那柔顺的乌色长发上铺开淡淡圆环。周琨钰的锁骨线条很美,如果从礼服领口露出来,会像托住一个春天的花枝。 可接下来,她便无从想象了。 她不知道周琨钰穿礼服是什么样子。甚至隔了段时间不见面,周琨钰那张清润的脸,在她脑中都有一些些模糊了,像隔了一层起雾的窗玻璃去看。 这样很好,脑子里连具象的画面都不能形成,说明周琨钰这个人,是真的快被她忘掉了。 晚会录制顺利完成,她们收队,登车驶离演播厅的时候,她看到路边一辆白色保时捷。 没看清车牌,不知那是不是周琨钰的车。 就当是吧。 钢琴乐声吊住的一丝牵连那么缥缈,夜风一吹便跟着晃。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她们像过往无数次一样,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薄薄的乐声像一根蚕丝,隐形的拉在空气中越来越细,直到终于不堪重负般断作两截,在夜风里飘摇。 辛乔耳畔好似听到“啪”的断裂声轻响,她知道,她和周琨钰,从此又是陌生的无牵连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还会再见到周琨钰。 ****** 时近年节,对大部分人来说,充满对阖家团圆的期待。对辛乔和辛木来说,却没那么好过。 又一场雪后,她们迎来了辛雷的忌日。 辛木那件纯黑的大衣,不入流的聚酯纤维,因每年只穿一次,藏在衣柜里,不知什么时候被虫蛀了一个小洞,就在袖口,每次辛木一挥手,就晃着人的眼。 辛木吸吸鼻子,对着袖子不停抚弄:“什么嘛,什么嘛。” 辛乔:“别弄了,再去给你买一件。” 辛木一下子不说话了。 过了半天,垂头丧气的说:“不用了。平时也不会穿,不想买。” 辛乔也没再坚持。 她当然知道,辛木纠结的并非这件外套。 姐妹俩坐车去了墓园。 辛乔背着个大大的包,放在地上,先到管理室借了扫帚,把墓旁边的落叶和灰尘扫干净。 又从包里拿出块抹布,走到一边拧开水龙头浸湿,来回擦拭着辛雷的墓碑。 辛木站在一旁,看着她冻红的手指:“姐,冷么?” 辛乔:“不冷。” 抹布收到一边,献上一束花,又拿出包里的碗碟,摆上砂糖橘、苹果,还有一碟辛雷生前爱吃的卤牛肉,又接连斟满三杯白酒,沉默的洒在辛雷墓前。 天空透着茫茫的灰,一只鸽子振翅飞过。 一阵浓烈的白酒气中,辛乔叫辛木:“过来磕头。”拿了张纸给辛木垫着。 她们是老派而传统的家庭,跪天地,跪父母,跪天地间的正道和自己的良心。 辛木跪完以后换辛乔,风起的有些大,她得一直按着地上的纸,而散落的碎发被风乱撩着挡在眼前,让她有些看不清墓碑上辛雷的黑白照。 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站起来,看到辛木眼睛还是红的。 辛雷走了已十年,到现在辛乔已可以相对平静的面对这一天。来扫墓时沉默寡言,和她平日里并没什么不同。 其实想想,辛雷刚出事的时候她也没哭过,那时事太多了,办葬礼、选墓地、走各种程序,又要算辛雷生前的积蓄加上抚恤金,怎么才够两人的生活费、学费和辛木的手术费。 一直到她参加工作,日子才相对没那么难了。 回程的车上,辛木还是蔫蔫的。 辛乔看她一眼。 有时候辛乔尽量让自己冷酷,冷酷地不愿去相信,辛木对这一天的反应会比她还大。辛雷过世的时候辛木才四岁,她们妈妈远走的时候,辛木更是才两岁。那么小的孩子,能有多少记忆? 每次扫墓,辛木却要足足消沉好几天。 这天下了车,辛木走到旧街口,忽地不愿再走,埋着头,双手插在黑色大衣兜里,鞋在灰扑扑的路面上来回来去踢着。 辛乔背着大包,那些碗碟都收回来了,还有辛雷墓碑的砖磨损了一块,她捡来装在包里,想去找地方配一块一模一样的。 此时大包沉甸甸挂在她肩头,来回磨着她肩胛骨,她回头叫辛木: “快点走了,你不冷么?” 辛木埋头不说话。 “辛木。” 还是不说话。 辛乔忽然觉得好累:“你别在这种日子跟我闹脾气好么?” 辛木忽地转身就跑。 辛乔一愣,在心里暗骂一句,背着包立刻追了上去。 “辛木你不要跑!你别跑!” 尽管做完手术,她还是不放心。 辛木分明听到她说话了,步调慢下来,也没慢多少,变成飞快地走。等辛乔追上辛木的时候,她已经走到大路边,招手拦了辆出租正要上去。 辛乔上前一把攥住她胳膊,嘭一声甩上门,对司机说:“师傅不好意思,她不坐车,您先走吧。” 车开走后,她尽量压着自己的怒气:“你搞什么?你要去哪?” 辛木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我想去找周医生!” 辛乔一愣。 语气稍有些生硬:“你去找她做什么?她说得很清楚,让你忘掉她。” 她的态度也说得很清楚,让我也忘掉她。 “好,我忘掉周医生。”辛木抿着嘴角,一滴眼泪就顺着她侧颊的弧线滑进去:“那我想去找周琨钰姐姐,行不行?”
第37章 辛乔在那一刻, 忽然就抬头望了眼碧蓝蓝的天。 怎么会这样呢?说得文艺些,她那时内心几乎涌出一种宿命般的感觉。 她望着行走的云,想起她完成排爆任务的那天, 倚住墙根坐着,也是这样望着天、望着云, 想到周琨钰说放过她,内心浮现的几乎是一股庆幸感。 可现在, 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辛木为什么想要去找周琨钰。 对她来说, 妈妈走的时候她十五岁, 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十八岁, 从那以后,她就永远错失温暖的怀抱了。 可对辛木来说,对父母尚没什么很深记忆,对她来说不是“失去”,是“从未拥有”。 “失去”和“从未拥有”, 哪个更难过? 辛乔说不清。辛木也说不清。 而辛乔被生活磨得那般倔强冷硬,给不了辛木一个柔和的拥抱,她们的肢体接触,甚至从来都很别扭。这样算起来, 在慈睦出院时周琨钰抱辛木那一下,或许是辛木人生中获得的、一个真正意义上来自女性的温柔拥抱。 辛木太需要、也太渴望了。 尤其是, 在这样提醒她的人生“从未拥有”的日子。 辛乔很后悔,后悔她方才追上来, 为什么直接粗暴的一把攥住辛木胳膊, 甚至有些用力。这会儿她放开来, 望着辛木那聚酯纤维的大衣上被她捏出了难看的褶,而辛木的哭是一点不出声音的哭, 眼泪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进去。 她就那么抿着,不出声,也不再说一句话。 辛乔有一些无措,可她连说一句“别哭了”的声音都显得那样生硬。 她也想上前拥抱辛木,她怎么会不想呢?可就像她吊起嘴角想拎出个开朗笑意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生锈的机器人,连五官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她这会儿四肢也锈蚀着,根本给不了辛木渴望的、真正温柔的拥抱。 她望着辛木说:“周琨钰……” 许久没说过这个名字了,她卡了壳,用力吞咽了下颈根,才能接着往下说:“她在上班。我想,你可能也不会真正再想去医院那种地方。” 辛木稍稍冷静下来了。满脸的泪痕,没擦,但转过身,往旧筒子楼所在的窄街里走去。 辛乔望着那小小的背影。 “等一下。” 辛木回头,望着她。直到这时,才终于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袖口被虫蛀出的那个难看的洞,明晃晃的。 辛乔把手机掏出来:“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今天下班后有没有空。” 辛木不说话,表情也没变化,眼眶里残存的泪风一吹,又那样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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