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站在这里,微微眯眼望着窗外的马路,好像是对未来真正分别的一场演习。 她和周琨钰,总也是会分开的。也许是哪天关系忽然的斩断,就像她妈忽然走掉一样,就像她爸忽然过世一样。 辛乔,你不是已经有经验了吗。 她站着,带着近乎麻木的神情,感受着指尖和掌心的那一点麻痹。 又开始麻木了。 在她开始刻意屏蔽掉自己的一切感受时。在她开始刻意屏蔽掉自己的一切难过时。 忽然身后,“滴”的一声。 辛乔的指尖倏然停下。 可她没有转身,眼神往后收了一点,落在自己映于落地玻璃上的倒影。 是……幻听么?她发现自己有点不敢回头。 今晚的一幕和十五岁那年的一幕重叠,让她过于生动的忆起,当年自己是怎样怀着过分天真的期待,等着她妈回头。 可身后有人轻柔地唤她:“辛乔。” 辛乔点在掌心的手指蜷起来,吸一口气屏住,转身。 周琨钰站在那里,望着她。 ****** 辛乔的第一反应是低头,快步往洗手间的方向走,砰地一声关上门,上锁。 周琨钰愣了下,跟过去。 侧耳听了下,里面没有任何响动。 辛乔在做什么? 周琨钰又等了会儿,仍是没动静。于是她轻轻叩门:“辛乔?” 辛乔没应。 这时的辛乔双手撑在盥洗台边沿,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尾挂住一抹红。 她竟然有些想哭。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在掌心里从一敲到六十,竟然真能等到一个人的回来。 她不知道周琨钰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也许,那个聚会没多么重要。 也许,也许周琨钰和她一样,也真的动了那么一点感情。 “感情”。 辛乔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又浮出周琨钰那张端雅无暇的脸。要认识周琨钰以后,她才明白“无暇”的另一面是“无情”。唯有一个不动感情的人,才可能是没有破绽的。 可她方才站在窗口转身,回眸望向周琨钰的那一眼。 她觉得自己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破绽。 她拧开水龙头,掬一捧清水浇在自己脸上,没擦,拉开门。 周琨钰大约没想到她忽然开门,趿着拖鞋往后退了小半步。 水珠挂在辛乔的眉毛上,一点点的打着绺。挂在辛乔的下巴上,悬而欲滴的,却又因地心引力不够强,贪恋的留存着。 让那张清水洗过的脸,显得特别特别干净。 辛乔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用冷水洗一把脸。大概她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再来看,她心中的那股冲动有没有被冲散浇灭。 没有。 她发现那股冲动不是什么沙堆,而是礁岩,清水一洗,愈见清晰。 甚至连带着回忆里的一幕幕,都变得清晰起来—— 当她洗过头没吹干,头上搭着条毛巾、盘腿坐在床上查玫瑰花语的时候,发尾落在手机上的水滴不见了,屏幕上的“喜欢”两字就一笔一划清晰起来。 当她从繁华街区的麦当劳走出来、偶遇周琨钰的时候,她与周琨钰在人群间对望,那时心中尚未完整的句子也清晰起来。 当她一个人从同学聚会的包间出来透气、坐在初雪中抽烟的时候,周琨钰站在马路对面的台阶上望着她,她心中逐渐明确的感觉此时也更清晰起来。 她的确喜欢周琨钰。 无论她们的起点有多不纯粹。无论她们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 说到底,辛乔是一个很倔强的人。尽管她被生活中伤,有过很多的胆怯,但,她是一滴泪都没落、独自料理完辛雷葬礼的人,她是从十八岁开始独自带着辛木、攒够了辛木所有手术费的人。 或许她面上的神情很淡漠,偶尔还见一点点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颓。可你若细看她,便会发现她肩背永远打得笔挺,无论生活压过来的是一座山还是一粒灰。 今晚周琨钰突然回来的一幕,深深触动了她,令她开始倔强的想:为什么不行呢? 就算她们的起点不够纯粹,又如何呢? 就算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又如何呢? 睫毛上的水滴往辛乔的眸眼里挂,她眨了眨眼,又抬手揉了揉,直到视线分外清明了,她说:“周琨钰,你看着我。” 周琨钰望向她。 辛乔笑了。 辛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大约是想,就这么一个瞬间,让她享受一下纯粹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吧,不考虑结果的,不顾虑未来的。 周琨钰那双清润的眼,还是会让人一眼想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般的诗句。辛乔永远记得,周琨钰说医生最重要的特质是“狠心”时带给她的震撼。 她发现当她望向这样一双眼,其实她潜意识里,从头到尾都相信周琨钰是个好人。 不是她从属的阶层里面目模糊的一份子。 周琨钰就只是周琨钰。 辛乔蜷了下指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紧张。 她以前从没想过,“喜欢”这两字会跟她的人生发生什么关系。尤其,是喜欢一个像周琨钰这样的人。 这像一场豪赌。 如若周琨钰回应了,她便赌赢。 如若周琨钰露出那轻挑的笑意了,她便一败涂地,输给周琨钰从一开始设计的游戏,对周琨钰献祭她的灵魂。 她直觉周琨钰是个好人。但她不确定周琨钰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捕捉到过很多细节。 比如洒满玫瑰的街头周琨钰那有些难过的笑。 比如周琨钰跨坐在她腿上擦拭她唇上口红时的神情。 比如今晚周琨钰忽而出现在门口那一瞬的破绽。 那么,便赌吧。 辛乔蜷住指尖,用力,正要开口。 周琨钰忽而抬手。 那双温润的眼眸闪了下,原来连天的蒿草里除了鹿鹤也能藏满哀伤。她抬手捂住辛乔尚沾着水痕的唇,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别说。” “别说好么,辛乔?” 辛乔在她的掌纹里笑了笑。那一刻她确认了两件事,一件好,一件坏。 好的是,她终于确信了周琨钰对她不是全无感觉。 坏的是,这点感觉不足以周琨钰为她踏出那一步。先驻赋 周琨钰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真正跟她开启什么感情。 一旦她说了,就意味着她认输。这场游戏意味的较量,在周琨钰那里就必须结束了。 周琨钰对她暗示过,让她不要再往“喜欢”那边跨任何一步。 今晚当发现她竟然想要告白的时候,周琨钰把话挑明,以近乎耳语的语气,请她不要说。 可她摇了摇头,周琨钰的手还捂着她的唇。她一摇头,唇瓣就蹭着周琨钰的掌纹。 到这时,她知道这是场一定会输的豪赌了。 她说出来,这场较量以周琨钰大获全胜收场,两人分开,再也不见。 可她的倔强之处在于,她还是想说。 她终于确信了那句话:“喜欢”和“咳嗽”一样,和“贫穷”一样,是藏不住的。 她先前跟周琨钰掩耳盗铃把这段关系持续下去的想法,根本就不成立。 无论周琨钰想不想面对,至少她想坦诚的面对自己。 她都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喜欢什么人了。 生活把她打磨成这副模样,她都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正常的再去喜欢一个人了。 也许是一生一次的喜欢。 也许是只此一次的心动。 周琨钰望着辛乔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白自己劝不住她。 在“骄傲”与“明亮”之后,她发现辛乔灵魂的第三种底色,是“坦诚”。 或许辛乔也想过饮鸩止渴下去,但其实,她做不到。 一旦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什么人,她还是渴盼如清风,如朗月,去直面自己的这份喜欢。 周琨钰感受到辛乔的吐息打在她掌心,灼热的,蓬勃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 她一个躲在灰雾里的人,真能直面辛乔的这份喜欢么? 她发现自己惶惑了。 在辛乔带着那飞蛾扑火般的笑意、将要开口的时候,她低声阻止:“别说了,辛乔。” “什么都不用说,我放过你。” 辛乔的眸光凝了凝。 抬手,握住周琨钰细瘦的腕子,把她的手从自己唇边摘开。 其实周琨钰可以拒绝她。她也是个经过社会打磨的成年人了,知道周琨钰那样的家庭,要挣出既定的人生轨迹其实很难。 但“我放过你”这四个字,还是把两人关系的句点,打在了“较量”的这个层面。 辛乔最后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周琨钰。” “你比我还胆小你知道么?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她头也不回往地往玄关走去。 周琨钰站在原地,甚至没回头去看她的背影。 一直到电子锁滴一声重新上锁,她缓缓把胸腔里堵的一口气放出来,唇边挑出抹浅浅的笑。 或许辛乔觉得自己被生活打磨得很沧桑了,其实辛乔没发现,因着她始终怀抱的那份赤诚,她其实有一些些的孩子气。 孩子气的人才说“永远”。 比如,“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比如,“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周琨钰很平静的拎包,换鞋,锁上门走出公寓。 开车出地库,雪还在纷扬的落着。落满暗色的车窗,也落满她映于其上的一张脸。 周琨钰心想,辛乔可能不知她说的“放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一个赤子,真的不应该继续跟她这种人搅在一起了。 ****** 辛乔其实是个挺决绝的人。 说要忘掉,她就绝不会再去想。 这样的性子有些锋利,大概因为生活待她并不柔软。无论是她妈的远走,还是她爸的离世,都让她明白,既然挽不回结局,想,便是没有意义的。 精力全部投入工作,她很习惯这样的模式。毕竟以前的许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天中队接到任务,一间工厂发现了疑似炸弹,立即赶赴现场。 厂里员工都已被远远疏散,传来的讯息是,厂房里存放着不少天然气罐。 辛乔心里咯噔一下。 最怕便是这个。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的场合最考验排爆手的心理素质,经过现场情况分析,任务被派给了辛乔她们组。 辛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站直身子展开手臂,让组里操作手替她穿上重达七十斤的排爆服。 直到最后的排爆头盔被扣在她头上,她很轻的阖了阖眼。 这是她给自己的仪式感,很轻的阖一阖眼,再张开,就彻底进入任务模式。排爆头盔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好似整个世界只余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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