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一道一道极浅的痕,看久了,好像便有同样的纹路印进她心里。 可至少现在这样的话,她和周琨钰,还会留下对彼此的尊重。 而不是一路走往不堪的境地。 ****** 第二天一早,慈睦义诊团队收拾行装,集结完毕,由当地司机把她们送到最近的火车站。 令周琨钰没想到的是,在小巴即将发车的时候,有个老奶奶颤巍巍走到她们的车边。 该有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穿着当地的土布衫子,挎着的小竹篓里装着好些鞋垫,绣着红梅和翠鸟。 拍着车窗唤她们:“医生,医生,这些鞋垫是我亲手缝的,送给你们。” 众人连连摆手:“奶奶,我们不能收任何东西。” “这鞋垫不值钱,就是我的一片心,你们看在我一针一线缝了这么久的份上,可一定要收。我孙女的命,是你们救的啊。” 奶奶抹着眼睛:“我知道你们这次来镜山有多危险……”拭了纵横的泪,又抬眸望着车里一张张面孔:“你们一个个的,我得记清楚你们的模样,以后逢年过节的去庙里,我一个个替你们祈福呢。” 大家都有些动容,互相看看,轻声商量道:“收下吧?” 周琨钰拿到自己的那一双,奶奶又问:“还有那个受伤的排爆手,也是在这里住院吧?我也给她做了双鞋垫,你们告诉我,她住哪个病房啊?” “奶奶,她还不能接受探视。” “那这……” 周琨钰:“您交给我吧,等她伤好了回邶城以后,我帮您转交。” “诶,诶,那可太好了。”奶奶从车窗里把鞋垫递她:“医生,那麻烦你,可一定得交给她啊。” 周琨钰郑重收下:“好,您放心。” 奶奶望着她笑:“不瞒你说,我孙女住院这些天,一直念着说,她也要像你们一样,当救人命的医生呢。” 同样的话,那个抱着破旧兔子玩偶、有着一双闪亮黑眸的小女孩也跟周琨钰说过。 一直到小巴缓缓启动,奶奶还没走,挎着空掉的竹篓,一直冲她们挥手。 周琨钰心里酸涨涨的。 平日在医院待久了,有时不得不面对一些医患矛盾,谩骂和侮辱难免让人沮丧和心寒,像一粒粒灰尘簌簌往下落,每一颗看着不起眼,但积得多了,也是厚厚一层,再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一颗初心已被蒙住了华彩。 而今天是难得的晴天,窗外爽朗的一阵风,送来阳光,也吹散灰尘。 为生命而坚守,终归是有意义的。 随着小巴缓缓开远,周琨钰又望见了辛乔她们排爆的那条隧道,辛乔被送到医院后,她的同事们继续在现场搜检,排除了所有的安全隐患。 而那条终将贯通的隧道,又将带着那黑眸闪亮的小女孩,和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们一样的人,走出崇山天堑,去拥抱更广阔的未来。 周琨钰心想,她会一直关注这条路修建的新闻的。 医疗团顺利抵达邶城高铁站。 周琨钰接到代珉萱的电话:“到了?” “嗯,到了。” “司机在高铁站的停车场等,赶紧回家来吃饭吧。” “不了,我走了这么些天,医院里压了一堆事,等空了再回家吧。” 从神经高度紧绷的镜山回到邶城,医院是很恰当的过渡场所。 紧急手术时去往手术室要用跑的,仍然在从死神手里往回抢人,闲下来时周琨钰揉按一下太阳穴,跟镜山的连轴转相比,她竟觉得邶城的工作量是不是有些太轻松了,反有些无所适从。 一直到周五,周琨钰才抽空回周家老宅吃饭。 她刚走进院落,恰见代珉萱从屋内走来。 代珉萱看到她愣了一下:“我本来准备到外面等会儿你的。” 周琨钰笑笑:“我已经到了。” 代珉萱并没让开,就那样看着她,好似隔绝了身后的周家,只在被置景灯打得幽暗的这方小世界与她独处:“在医院每天见你都匆匆忙忙的,你瘦了你知道么?” 然而沈韵芝并没放任这样的时刻持续太久:“是阿钰回来了吗?” 周琨钰应了声:“妈妈,是我。” 对代珉萱笑道:“我们进去吧。” 两人往里走,沈韵芝迎上来:“让我看看。” 她左右打量,跟代珉萱说了句同样的话:“怎么瘦了?你这孩子也是,知道你是为了集团的发展,但也该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们都默认周琨钰是去给简历“镀金”,所以认为周琨钰有自己把控的余地。 没人亲自跋涉过泥泞的山路。 没人直面过废弃炸弹的威胁。 也没人行走在死生的刀尖上。 周琨钰忽然觉得所有的言语都很苍白,生命面前来谈论这些前途和利益,甚至透出些荒唐的意味。 她不欲多谈,只是笑笑。 沈韵芝:“我让阿姨多做了几个菜,一会儿好好补补。” 又道:“还有个惊喜呢。” 周琨钰有些倦,表面笑道:“什么惊喜?” 这时她们已走进屋内,沈韵芝望一眼那古董级的座钟:“差不多快到了。”又瞟一眼代珉萱。 周琨钰心想:这“惊喜”是她俩一起准备的吗? 这时一阵敲门声。 沈韵芝笑道:“这就来了。” 她去开门,不一会儿,回来的脚步声变作两人。 居然是周济言,捧着一束包装淡雅的蝴蝶兰递给周琨钰:“三妹,辛苦了。” 先出声的是代珉萱,有些意外:“怎么回来了?” 周济言笑道:“这段时间太忙,太久没见你,刚好妈妈打电话跟我说三妹今天要回来吃饭,我便抽空回来一趟。” 周琨钰笑着接过花:“谢谢大哥,很漂亮。” 沈韵芝招呼她们:“好了,人齐了,到餐桌边坐吧,我去叫爷爷。” 周晋鹏和周济尧还在一旁理合同,一时间,餐桌边只坐着她们三个人。 周济言笑容儒雅自带气场,而代珉萱和周琨钰都微垂眼眸,没有人说话。 现在周琨钰回味过来沈韵芝的做法了。 对周济言和代珉萱来说,这是提点两人要多见面,保持联系。对周琨钰来说,则是让她亲眼看看,在一切家族活动中,这两人已以伴侣姿态出现,事情尘埃落定,他们就是周琨钰未来的模板。 一石二鸟。 这就是周家人的行事套路,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其实背后都经过精密计算。 周琨钰以前是习惯这些的,只是经过这一次义诊,抢时间的时候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连礼貌用语都省略,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内心最直接的想法。 她突然觉得这些弯弯绕绕好乏味。 真的有必要吗? 很快,沈韵芝和周承轩、周晋鹏、周济尧三人一起走来。 周承轩先是与周济言聊了聊生意,又对周琨钰夸奖:“这次去义诊,很好。” 这里的“好”是对未来发展有好处的好,和让镜山老人给她们缝手工鞋垫的好,又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对着餐桌的时候,周承轩又变得不太满意,把阿姨叫过来:“长碟是用来装鱼的,哪能用来装炒菜呢?” 阿姨连连道歉:“今天准备得急了些,下次一定注意。” 沈韵芝也想起昨晚的燕窝,顺便提到:“这次的燕窝品质不好,都是碎燕,送人吧,重新买。” “好的,太太。” 周琨钰轻舀着碗里的汤,觉得有些分裂。 装鱼的碟子不能用来装炒菜,燕窝太碎了不好入口,这一切与义诊时用搪瓷碗装着冰冷了才有空扒几口的饭,还有,与辛乔她们孤身进入隧道去排除炸弹的威胁,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在镜山经历那些的是她,现下坐在这里听周承轩理论一个碟子的也是她。 这甚至让她心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到底应该是谁? 大概她恍神太过严重,代珉萱忍不住问:“阿钰,怎么了?” 周琨钰笑着摇摇头:“就是有些累。” 吃完饭,她称医院还有事,起身告辞。 周济言由周承轩拉着杀一盘象棋,代珉萱被留下来观战。 她跟着周琨钰站起来:“我等会儿再来看,先送阿钰出去。” 两人一起步出院落,就连这里养着的过分安宁的花草,也让周琨钰恍惚。 代珉萱压低声:“你今晚是住公寓吗?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周琨钰想也没想的拒绝:“不。” 代珉萱嘴角紧了紧。 她倒不是太意外周琨钰会拒绝,她和周琨钰一起长大,知道周琨钰表面温雅其实挺倔,让周琨钰接受她的想法是需要一些时间和方法的。 只是周琨钰拒绝的太快也太干脆,甚至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排斥,这让她有些受伤。 曾经在雷雨夜的房间里深深依赖着她的小姑娘,好像渐行渐远了。 代珉萱轻声说:“我很想你。” 好像在对眼前分别了好些天的周琨钰说,也像在对记忆里的小姑娘说。 周琨钰摇摇头仍是拒绝:“阿姐,我很累了。” 是去义诊很累了?还是这十年过得很累、不想再继续了? 代珉萱望着周琨钰的背影远去。 ****** 新的一周,周一下班,周琨钰找到心理科的同事:“我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怎么不好?焦虑?恐惧?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同事知道周琨钰去了义诊,今年的义诊格外惊险忙碌,精神的确经受巨大考验。 “不会影响工作,影响的是我自己的生活。”周琨钰想了想:“总觉得有点……无措。” “怎么说?” “觉得自己跟以前过惯的日子格格不入。” 这一点在她回周家老宅时体现得格外明显。 同事点点头:“这是典型应激反应的一种。” “因为短时间集中经历了太多死生一线的考验,所以对于日常生活中的闲和享乐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多。其实理性上你也清楚,你已做了能做的所有事。” 周琨钰:“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意识到义诊的节奏并非常态,要让自己放松下来,在正常的生活节奏中完成自洽。” 周琨钰点头称是。 只是她按同事说的又适应了几天,好像也并没找回生活的节奏。 又在医院忙了几天,沈韵芝给她发信息:“小俞说你们组今晚不开会,回来吃饭么?” 上一次她回家见到的是周济言,那么这一次,会不会是陈祖铭? 在周家那样的地方,一顿饭哪里是单纯的一顿饭呢。 周琨钰回:“不了,有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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