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拗不过,把她们引到另一间房:“那你们睡我儿子媳妇的房吧,他们去外地打工好久咯,这房子没打整过。” 就是传统的土炕,上面垫着厚厚的茅草。镜山深处的闭塞村庄的确经济落后,这便是无论多难都要修通路的原因。 奶奶又找了两个搪瓷盆给她们洗漱,连日大雨,井水里都有股土腥味。 奶奶问:“你们都是从邶城来的,不习惯吧?” 周琨钰笑道:“奶奶,我们义诊时各种地方都去过了,没什么不习惯的。你别担心,赶紧去休息吧。” 她和秦知简单洗漱后上床,被子里的棉花都已结成一团团。秦知熄了灯轻声问:“床硬不硬?” 周琨钰照实说:“有一点。” 两人轻轻的笑。 这便是两人睡前唯一的对话了,很快便沉沉昏睡了过去。周琨钰觉得自己来镜山的决定是对的——不知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这种冒险义诊的行动真的略微抚慰了她的良心,至少在这里,她能睡得着。 第二天,义诊继续。周琨钰她们去散落在深山里的另一处人家时,恰好远远能望见被警戒线圈起来的隧道,隔得很远很远,以至于周琨钰只能瞥见消防员制服的一抹橙黄。 陪同她们的村长察觉到她视线,感慨道:“他们了不起啊,这都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去救别人的命啊。” 周琨钰忽然想:等隧道挖通后,辛乔她们的排爆工作也会这样么? 以身涉险,挽救生命,带着一腔不计得失的孤勇? 周琨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从事这样的职业,是要有些血性在的。 她以为自己会担心,但身临其境,她却发现自己的情绪是平静—— 一种履行完自己的职责、没有愧对自己的使命后,一种问心无愧的、深深的平静。 她和辛乔都是如此,不需要谁把对方看得太过懦弱。 这家接受义诊的是一位年迈的奶奶,小孙女在一旁,怯怯抱着个不知多少年的兔子玩偶,耳朵和腿上各处都有破损。 把周琨钰拉到院子里小声问:“我婆婆是不是活不成了?” 周琨钰心里一酸,轻轻摸她的头:“谁说的?” 小女孩咬咬唇角:“他们都说这种病治不好的,说我婆婆活不成了。”穿破旧布鞋的脚在地面来回磨蹭着:“等婆婆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周琨钰轻轻把她揽到怀里:“你婆婆不会走的,我保证。” 其实作为医生,她很少说这样的承诺。 这与她们的职业素养相悖,毕竟医疗过程中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而医生并非神明。 可这时小女孩在她怀里抖得仿若雏鸟,抓着她的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仰起小小面孔来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想起辛乔:“真的吗?” “嗯,婆婆只是需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 周琨钰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她听:“我是医生,我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你不用害怕,明白吗?” 小女孩哭了。 当在黑暗里跋涉已久、看到第一抹曙光时,人的第一反应不是笑,而是哭。 周琨钰的心一直揪着。 她忽然想,当年因周承轩没有充分告知风险而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老人,她也会是对某个人来说无比重要的存在吗? 她也是从邶城郊区来的,她的儿子媳妇接受了当年慈睦的赔款,可听说她还有个小孙女,那个小女孩是否也倚在村落里木扉腐朽的门框上,脚边卧着只从小陪她的小黄狗,眼巴巴的盼着进城做手术的婆婆回来? 周琨钰垂眸转身,几乎不敢再看小女孩的眼。 她们留下药物,又安排村里等雨势稍小的时候送老人去当地医院,准备离开时,一只小小的手拉住周琨钰。 周琨钰回头。 小女孩把一捧玻璃糖塞到她手里:“医生阿姨,这给你。” “我不能收。” “这是我最好的糖啦。”小女孩腼腆的笑。 那是一把裹着五颜六色彩纸、现在已不多见的老式糖。 一看那外观,就能联想出各种色素糖精堆砌而成的口感,可是小女孩珍惜的捧着,这糖显得那么贵重。 小女孩眼睛亮闪闪,便如这样的糖纸,小声跟她说:“医生阿姨,我长大后也想当你这样的人。” 周琨钰柔和笑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会救人命的人。” 周琨钰的心里又是一扯。 她是挽救人命的人,还是漠视人命的人? 还好她这次为了保证体能,带的不是醇苦黑巧,而是高能量的牛奶巧克力,她从包里掏出来尽数给了小女孩,又同她说:“等我回邶城,想办法多寄些书给你,你好好学。” 小女孩用力点头。 周琨钰看着她的这副神色,毫不怀疑未来又将有一个女孩怀着坚定信念,背着书包走出大山,奔向自己的广袤未来。 义诊又持续了全天,直到暮色沉沉,周琨钰她们回到昨天的院落里暂作休息外加吃晚饭。 她全神贯注的太久,精神和体能都已紧绷接近极限,一阵目眩之间,脚步一个踉跄。 旁边有人伸手一扶:“小心。” 手臂传来熟悉的力道和触感,才让她意识到,扶她的人是辛乔。 在她最乏力的时候撑住了她的人,是辛乔。 她笑笑回眸:“谢谢。” 辛乔淡着一张脸点点头,等她站稳,放开她,和队友一起往院落里走去。 她们也是来吃晚饭的。 辛乔端着碗和龚远一起站在屋檐下,不去看周琨钰,脑子里却不断回想方才那一眼瞥见周琨钰难掩疲惫的脸色,忍不住忖着:周琨钰那样的人,撑得住这样强度的义诊吗? 快速吃完饭,辛乔和龚远躲到一个避人的墙角,商议着隧道挖通后的排爆方案。 然后辛乔冲龚远点点头:“你先过去,我抽根烟喘口气。” 龚远先走了,辛乔打算抽根烟,吊一吊自己的精神。 刚擦燃火石,身后的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周琨钰从里面走出来:“抱歉,没想偷听,不过我在这里洗手。” “等隧道挖通后,进去排爆的……是你?” 辛乔看周琨钰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担心周琨钰会阻止她。 可周琨钰没再说话,一只莹白的手掌摊到她面前。 辛乔一愣。 那是裹着塑料糖纸的一捧老式糖,周琨钰怎么会有这种糖? 周琨钰轻声解释:“去义诊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她望着辛乔那张清秀又倔强的脸。 那脸灰扑扑的,不知蒙了多少尘土,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嘴唇已开始起皮,但越发显得一双眸子如天边的启明星。 而辛乔也在分别许久以后,第一次仔细看向周琨钰。 她发现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琨钰。 一向清婉优雅的脸上不知沾着什么,蹭脏了,一头平时柔顺的黑发在脑后随意的扎了个低马尾,乱糟糟的,头发很久没洗一样腻在头上。 她的面色很疲惫,可那双清润如河的眸子,如水般柔和,又如水般坚定。 谁能想到看似柔和的水,才是这世上最顽强的存在呢。 奔流不息,无论以何种形状、无论遇到什么阻碍,始终涌往自己既定的朝向。 辛乔忽然觉得周琨钰很美。 但无论是她们俩现在的关系,还是现在的场合,她都没法对周琨钰说出这句话。 她也很难揣测周琨钰望着她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周琨钰看她不接,只是把糖塞进她手里:“吃一颗再进去,剩下的,就等你平安出来后再吃吧。” 说完便走了。 “周琨钰。”辛乔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 周琨钰回头。 辛乔抛回一颗给她:“接着。” 周琨钰暂且站住。 两人身体的默契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们已经隔着一段距离了,可周琨钰稳稳接住了她抛过去的那颗糖。 并冲她笑了一下,转身继续走了。 辛乔跟着挑了挑唇,把糖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 三天的义诊时间紧凑,因为周琨钰和同事们要赶到当地医院去给重病的患者做手术。 所以留在村中的最后一个夜里,她们几乎是通宵工作。 结束后,因雨势稍减,车比她们进山时能开得更往里一点,她们跋涉出村,把设备放上车,自己也登车准备转移,此时的夜色,拖着最后的一点尾巴。 周琨钰倚靠在车窗上,连手脚都发沉。 不止是她,身边所有的同事,精神都绷到了极限状态。 但她们不能睡,一旦精神松懈下来,短时间内很难重新集中,去面对到医院后即将展开的手术。 这时有人提议:“咱们唱首歌吧。” “唱什么啊?” 有人开玩笑的起个调子:“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满车同事都轻轻笑了起来。 一车人都是内敛性子,没人接着唱,车厢内又恢复静谧,但大家强撑着,随着车辆的颠簸前行,望着周遭墨色的夜。 周琨钰轻轻把车窗拉开一条缝。 秦知轻声问她:“你看什么呢?” “难得没下雨。”周琨钰笑笑:“我看看有没有星星。” “有吗?” “有。” 远离了城市灯火,墨色的夜空中如方才开玩笑的同事歌里所唱,一闪一闪,铺开了不多却耀目的星。 让她想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是同样的熠熠。 周琨钰靠着车窗,凌乱发丝顺着额际垂下,她懒得理,就那样凝眸望着窗外。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车辆随着并不平整的路面颠簸,夜昼交替的时分,好像每一分钟的天色都是不一样的。 不知什么时候,星光渐渐消弭,第一缕晨曦钻过黑暗透了出来。 当周琨钰坐在车窗边、沐浴在那抹晨曦里,又一次想起辛乔的那句话—— “问心无愧,夜夜安枕。” 周琨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就是这样:义诊时她尽了自己的全力,所以她现下坐在这里,任凭光明的晨曦照遍她全身,她问心无愧。 ****** 镜山山区,暂且的放晴是消防员凿通隧道的最好时机。 两名被困工人已顺利救出,接下来便是更多的清理隧道,创造排爆手进去拆除炸弹的条件,避免在这样极端的天气里留下任何安全隐患。 辛乔和龚远他们在一旁待命,经过现场情况分析,这一次的任务确认交由辛乔小组。辛雷一开始对她的判断没有错,她是最好的排爆手苗子,胆大心细,成为主排爆手的这几年,也攒了越来越丰富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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