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明白彭氏为什么要派出这样一个年轻人前来展示态度,也明白为什么宁秋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人频繁会面了。 春末时节,晚风轻柔。 余弦的脸色却比冬天的冷风还要难看。 她策马回到乡君府,找到了正在批阅文书的宁秋。 宁秋仍旧是那么地冷静、自如,似乎从来都没有因为余弦的事情而生出一点点忧虑。 她提笔的手是那么稳,在文书上写下一行行批注。 余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此刻却十分清楚自己要质问她什么。 “宁秋。”余弦站在她面前,喊出她的名字。 自从余弦开始接受宁秋的教导,并认可宁秋的水平后,她就一直称呼宁秋为“宁师”。 乡君府的人受她影响,加上宁秋一直是教导乡君府兵将和管事的主力,同样尊称她为“宁师”。 宁秋抬起头,不疾不徐地放下了手中狼毫,好奇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今日不是要与彭岳晓会面吗?” 看着她那一副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余弦只觉得心口隐隐钝痛。 “我为什么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吗?”余弦气势汹汹,“你应该知道,彭氏把彭岳晓送过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不仅没有提醒我,反而在一直配合彭氏?!” 余弦十四岁的时候家破人亡,此后的七年时间里,她不是在为了应付苏义的挑衅而头疼,就是为了乡君府的发展而努力。 乡君府施加在她身上的无形压力,让她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需要婚配的女人来看。 即使她被手下的谋士催促过几次,但在余弦看来,那些人就是想要从她手中分走更多的权力。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也需要婚配! 直到此时,宁秋把这件事包上了一层外壳,遮遮掩掩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宁秋微微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今的乡君府确实需要一个继承者,彭岳晓是彭氏族长的独子,虽有才情,但此人性格柔顺,寄情山水,不善权谋,他是最适合你的人选。” 余弦眼睛都气红了,怒道:“你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吗?你觉得如果我退下去了,郎筠灵她们能够得到善终吗?你觉得你对得起当初你在山寨里对我说的那些豪言壮志吗?” 宁秋仍旧沉稳:“只是和彭岳晓接触一下,如果合不来,我们还可以换其他人。” “你在避重就轻!”余弦冷声道,“你真的认为这只是一个合适人选的问题吗?” 宁秋沉默下去,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余弦直接被气笑了。 她一脚踹翻了宁秋面前的桌案,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余弦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感受到底是被背叛的愤怒比较多,还是真心被无视践踏的苦涩比较多。 承认自己心系宁秋,对余弦来说并非一件困难的事。 七年相伴,朝夕相处,余弦的目光总是会落到宁秋的身上。 开始那几年,余弦还觉得宁秋是逼迫着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后来她自己醒悟了过来,回到商州余家,她甚至连自己走路的机会都没有。 回到余家,她最好的下场是被安排在深宅大院里,做世家门楣上的一个点缀。 最差的下场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角落。 留在代州,至少她还能决定自己在这条路上怎么走,走得是快还是慢。 想通这一点后,余弦对宁秋的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失不见。 更何况,在宁秋倾囊相授毫不藏私的情况下,余弦也很难对她有什么芥蒂。 至于她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宁秋有不一样的心思。 大概就是在她领军深陷困局,宁秋把她救出来的时候。 余弦记得那双碧色瞳孔里的担忧,记得她给自己上药包扎时小心翼翼的动作。 记得她特意叮嘱厨房熬制的鱼汤,记得她们一起喂养狸猫时的默契。 余弦觉得,身处她所在境地的人,很难不对宁秋生出其他的心思。 只是余弦一直知道,自己这份心思是没有必要的。 如今天下乱局未定,她们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忙碌。 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完成她们昔日的愿望,更是为了那些将身家性命交付到乡君府的人,余弦从来都没有打算暴露出自己这份心思。 更何况,宁秋说过了,她会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 只这一句承诺,就足够余弦满意。 只是现在,她以为的这句承诺,被宁秋亲自推翻了。 和宁秋相处了七年时间,余弦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可是那种发现手下兵卒对家人动粗,无论如何就会阻止的人,她是那种因为发现范春来养了不少舞姬且把她们当做货物一样送来送去,就因此不愿提拔范春来的人。 她也是那种力主拔除代州境内所有乐馆小楼的人。 若不是如今时机不到,余弦认为,宁秋或许会直接提出废除官员士绅蓄养小妾。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在余弦婚配之后,仍旧和她如往常那般相处? 寂静地深夜里,余弦把自己和宁秋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 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情绪来对待宁秋。 女子心慕女子,本就大逆不道。 余弦从来都不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更不打算用这件事在宁秋身上施加压力。 她也从来都没有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理智上,余弦知道宁秋这么做,只是背弃了她们之前的目标。 但因为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并非无法规避,所以宁秋其实没有大错。 回到乡君府时余弦那些愤怒的质问,多少带了些夸大发泄的意思。 情感上,余弦却不愿意接受。 余弦一直不愿意深思两人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本来就是没有希望的一条路。 她之前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也不过是两人终生不嫁,全力完成她们的目标而已。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又为什么要去苛求什么都不知道的宁秋呢? 只是虽无苛求,至少宁秋在安排这些事情之前,可以和她商量一下啊! 余弦定定地看着床帐,失眠了一整夜。 等到天光大亮时,她仍旧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宁秋,只能装作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自那天开始,乡君府的人逐渐看出来,余弦和宁秋之间出了问题。 她们的配合仍旧十分默契。 乡君府的每一项政令推行都十分顺畅。 但这两个对乡君府来说最重要的人之间,却逐渐多出几分疏离。 不只是乡君府的管事和谋士们看出了这个问题。 就连抽时间回来述职,顺便商量一下在县内安置流民之事的郎筠灵,都在短短的小半天时间内就发现了不对。 郎筠灵如今已近三十岁。 她也是个苦命之人。 郎氏原本是易州的一个士族之家,但二十多年前草原四部联军南下的时候,郞氏逃得慢了,族人和家业被摧毁大半。 郎筠灵当时只是婴儿,却经历了从云巅跌落到泥土中的巨大落差。 等到草原联军被赶出易州的时候,郞氏已经成为了破落士族。 但郎氏的家主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他将郎氏的女郎全都送出去,让她们给一些官员当妾,把她们嫁给士族厌恶的粗鲁武夫。 只要是对郎氏有利的人,不管他的官职高低,都是郎氏的女婿人选。 郎筠灵就被嫁给了一个县令做妾。 后来那县令触怒上官,被发配到易州边缘的贫苦小县中担任县令。 郎筠灵随他一同赴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她帮助所谓的丈夫处理政务,在丈夫那人员众多的后院里艰难生存。 后来苏义发兵攻打代州,距离那小县还有很远。 她那丈夫却被风声鹤唳吓得半死,竟是抛下一家老小逃命去了。 郎筠灵打听到乡君府接纳流民的事情,孤注一掷投奔而来。 她是个人才,因为她的丈夫完全就是个草包,管理一方小县的事情都做不好。 很多政事都是郎筠灵帮他处理的。 来到乡君府后,余弦和宁秋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卓越能力,将其提为管事。 半年前,余弦又力排众议,让她担任了浑源县的县令。 至于原本的浑源县令奚闻双,由于他投靠的比较早,为人又比较靠谱,如今已经升迁成为代州长史。 大概是过往经历了太多绵里藏针的磋磨,郎筠灵行事十分直接。 发现余弦和宁秋之间的气氛不对后,郎筠灵就直接找到余弦,询问她们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郎筠灵没有去找宁秋,主要是因为乡君府的人、尤其是被宁秋教导过的人,都知道宁秋的嘴有多严。 只要是她不想说的事情,别人不要妄想着从她口中问出来。 直接询问余弦,希望反而更大。 面对郎筠灵的问题,余弦不由得苦笑。 她能说什么? 难道要说自己心慕宁秋却不敢说,如今又要被宁秋推到旁人身边吗? 余弦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说了乡君府其他人也能看到的表象:“宁师建议我与彭岳晓婚配,以诞下子嗣。” 郎筠灵眉头紧皱,“主上,宁师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她昏头了吗?” 彭岳晓虽有闲散之名,可他背后站着的是彭氏! 余弦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郎筠灵见状,就敏锐地感知到,她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不只是彭岳晓。 她沉吟片刻,建议道:“主上,与其拼着性命留下自己的子嗣,不如直接收养义女,苏义不就是如此吗?” 苏义虽已死,但他留下的势力目前还没有彻底清除干净。 乡君府的府兵攻破朔州拿下苏义时,苏义一个义子带领着五千兵卒投奔了鲜卑胡族。 那义子到现在都还忙着给苏义报仇。 他娶了鲜卑族长的小女儿,如今能够支配鲜卑兵力,倒是给余弦添了点麻烦。 苏义曾经有过亲生儿子,不过那儿子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倒是他这个义子,即使逃了也不忘报仇。 眼见余弦还有些迟疑,郎筠灵又道:“主上,亲生与否并非那么重要,我那儿子倒是亲生的,但逃命的时候他不是照样把我抛下了吗?” 促使郎筠灵最终投奔乡君府的,就是她那亲生儿子。 当初那县令带着家当逃跑,由于时间短手段也不够,只弄来了两辆马车。 两辆马车根本就装不了什么东西,县令自己上了车,准备偷偷离开,却被郎筠灵那不到十岁的亲生儿子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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