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许乐遥?有人状告御前,指认你勾结考官、徇私舞弊,陛下命吾等协助岐王彻查此事,同我们走一趟吧。”领头的人如此说道。 她眼中难得出现几分茫然。 直到从鸟语花香的许家宅院里,伴着母亲和仆役们的哭泣声一路被押解到潮湿昏暗的殿前马步军司狱时,她那个高中之后带朋友骑马游街、一起摘花的美梦泡泡都还没来得及戳破。 然后她就像是一只无法反抗的鹌鹑,被按上了刑凳。 杀威的板子落下来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问她一句,被指.控的那些事件是否属实,于是她也就没有辩解的机会,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那些美梦就被这可怕的刑.罚打到破碎。 …… 潮湿的地牢前。 有人从远处举着火把引路,将滚烫的温度带近了稍许,驱散寒意。直到一只绘着鱼纹的褚色靴子映入半昏迷的许乐遥眼中,她动了动眼皮,条件反射地想,来审问她的是个武将,武将都喜欢用重典,她是不是要完了? 随后,她就听见周围的士卒卑躬行礼:“参见王爷。” 原来是岐王。 是了,先前来抓她的禁军说过,此案是岐王查办。 押着她的刑杖松开,她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上,衣袍上沾染的血洇湿了地面,她抬手抓住沈惊澜的衣角,被疼痛所激、口齿不清地说了句自己冤枉,却听周围的兵卒怒骂她一声,“大胆!” 她被喝得整个人都是一惧,然后才听见上方漫不经心落下的一声: “无妨。” 这点力道完全不足以影响岐王的步伐,她走到这处审.讯间墙边的一副薄木桌椅旁撩袍坐下,单手支着下巴,打量在火把光线里,狼狈得浑身汗与血混合,士子冠歪歪扭扭,发丝凌乱的人。 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平日在家被宠着的。 她这样想着,在旁边记录审.讯的主薄投来“是否要再打一顿”的恭敬询问眼神里,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衣袍下指尖微动,示意主簿直接开始审问。 于是充满威严的质问话语立刻在这方小小的审.讯室里响起。 面对朝廷的询问,许乐遥恨不能将记忆里这半旬以来从睁眼到闭眼的一举一动都复述出来,可惜她如今受伤、身上的疼痛还极有存在感,话都说得不太流利,更别说记起一些和父亲相处的更多细节了。 她心中全是惶然与不安,好几次都注意到那主簿的眼神是要用刑了,却因为上首的岐王一言不发、没有指令,不能越俎代庖,所以她才逃过一劫。 “那叶影又是何人?你怎不交代清楚?”主簿如惊雷的嗓音响起。 许乐遥低着头,忍着疼痛歪歪扭扭地跪着,闻言苦笑一声,“大人,那只是草民偶然认识的一位朋友,即便平素能念些诗,但对经史子集却是一窍不通的,亦未报名今科春闱,与此事是万万没有干系的。” 本来一直坐着没动的沈惊澜这时懒懒抬了抬眼帘。 她倒是没想到这许家小辈还是个重情义的。 也正是因为她这一抬眸,让许乐遥生出点希望来,在审问结束、主审官起身离开这片潮湿监牢的时候,她斗胆跪着出声道: “王爷。” “久仰王爷威名,此次草民一家被告,实属诬陷,还望王爷明察,还以公道。” 沈惊澜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其实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在于皇帝想怎么判案,状告许家的是御史台的人,杨家是永安的后起之秀,杨柏出身比不得桓、李、王这些世家,也不满朝廷总被王旭尧和桓灵把控。 所以杨柏盯上了礼部。 沈景明是新帝上位,江山尚未稳固,还需用科考为朝廷增加人才,礼部负责科举、招揽人才,若是能将自己的人手放在这个位置上,未来的五到十年,翰林的进士就有能认他杨柏做老师的了。 此案暧昧模糊,倘若天子信任许家,愿意听许懿和许乐遥的辩解,他们家就能从这场官司里摘出去—— 就看皇帝想不想给杨柏这个直臣一个能与桓、王互相博弈的机会了。 - 那些计较也不过在沈惊澜心中刹那间闪过。 她垂着眼,淡然地应道,“此案事关科举公正,非本王所能决断。”在听见沈景明同她抱怨这是文臣相争时,她就不会将对方那句“全权交由你处置”当真。 他们都是皇帝的棋子,要让谁起来、让谁下去,都不凭她的意志,之所以推出她来判案,是为了最终结果落下时,斗败的一方能够有人可以怨恨。 许乐遥眼中的光熄灭了稍许。 不过,她还是朝着沈惊澜磕头,同她提出一个请求,说她的父亲年老体弱,受不住监牢刑.罚,倘有要用刑之处,可否让她代受? 她重重地磕了很多下。 沈惊澜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没让她继续,踩着砖石上残留的血迹,在举着火把的士卒相送下,走出了这片区域,往许懿所在的地方走,只不过提前让人过去,没让打那一顿杀威棒。 只说“许尚书年老,也算是朝廷肱骨之臣,天子未下令之前,牢中不可苛待”。 等到听完两场审讯,走出殿前马步军司狱的时候,外面已经明月高悬,而狱中那些湿冷与血痕,如附骨之蛆那样,一路跟着她回到了岐王府。 府中照明的灯笼高高挂起,因为走之前她就吩咐了人看着叶浮光,免得那只喜欢逃避的小兔子在这时跑掉,所以才刚踏过府中门槛,就出声问道: “人呢?” 郁青想了想,转述道,“说是想和王爷负荆请罪,所以带着吉祥如意在各处园子里找合适的荆条,不过半个时辰了也没找到一根。” 沈惊澜:“……” 她冷笑了一声。 负荆? 就那只小兔子? 不让荆条扎哭就不错了。 沈惊澜顶着浑身的血味,舌尖抵了抵齿序,对叶浮光完全就是不想交代实话的样子了如指掌,当下就道,“既然王妃有心思过,就让她在梅园等本王。” 顿了顿,她补充道,“天还凉着,别让她跪地上。” 要是受了风寒,转头又能跟自己装十天八个月的不舒服。 …… 等到沈惊澜洗漱完,换了一件软缎中衣走进梅园正殿的时候,就看到跪在床上、蔫头巴脑的那抹金色。 银杏叶的绣纹用金线缝制,将人凸显得矜贵不已,不管是哪家姑娘穿上,都能再添几分颜色,何况是叶浮光这等镀金特别精致的花瓶。 小王妃看见她的时候,眼尾都耷拉着,明明是跪在绵软的薄被上,也就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抿着唇唤了她一声,“……王爷。” 沈惊澜走到床前,用手指随意碰了碰她的腿侧,发现她没有什么腿发抖的症状,好像确实伤不着,便出声道,“猜猜本王为何先去沐浴?” 叶浮光:“?” 她眨巴着眼睛,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女人,正想配合的时候,沈惊澜随手将她发里的金钗取下。 因为小王妃嫌弃实心的黄金首饰太重,所以吉祥和如意特意去永安城里的首饰铺子给她订了好几套镂空的、花纹精致却不压脑袋的首饰,如今这一套恰好和衣裳相衬。 在叶浮光出声之前,沈惊澜用那长钗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不紧不慢地给出了答案,“因为衣裳和鞋都被弄脏了。” 她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俯身在叶浮光的耳边说道,“尤其是你的许姐姐,挨了区区二十大板,就站不起来,血流得满地都是。” 叶浮光:“!” 她呼吸都被吓得顿住了。 本来还跪不直的脊背,这会儿都能用尺子去量。 沈惊澜却还没吓够她,略加思索,同她道,“此次参许家科举舞弊的折子里,也提到了你,按说与这等要案牵扯的人,一律都要拉去问话,托你的福,此次他们确实被关押在殿前马步军司狱——” “众所周知,此狱用刑颇多,你猜你能扛住几下?” - 叶浮光直接被吓哭了。 比从前的每次哭的都惨,她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想顺应剧情、顺便找机会救一救叶渔歌,竟然会把许乐遥坑得那么惨,对方将她引为朋友,她本来是可以劝许乐遥不考的。 可是她偏偏往剧情发展的方向怂恿,而且还故意在沈惊澜这里吹耳旁风,让人家被关进了需要用刑的监.狱里,假如原著里她和叶渔歌不是被关在这个地方,又或者这里面的她们无法跑出来,她不就是凭自大狠狠害了人家吗? 而且现在还要把自己也给送进去。 “呜呜呜……对不起……我没、没想……”她哭得话都说不顺,也不知道是在跟沈惊澜认错,还是在和监.狱里悲惨坐牢的许乐遥道歉,“我、我真的……不是想害她的……我错了嗝,是我的错……” 假如说从前误打误撞让沈惊澜醒来,让她拥有了一点穿越者能随便改变剧情的傲慢,那这次的事情,就是狠狠给了叶浮光一巴掌。 穿越者又怎么样? 她非不死之身,也没有什么能超越其他平凡人的力量。 只要在这个世界,她依然如一片浮萍,稍微做错一点事,就会将自己也牵扯进去,而她甚至不像男女主一样,拥有逢凶化吉的光环。 本来还跪得不情不愿的小孩,这会儿只能拉着沈惊澜的袖袍在哭,眼泪滴滴答答打湿膝下的软被,哆嗦着认错的唇像是被揉碎的月季。 沈惊澜猜到了她会哭,却没想到她会因为许乐遥这般内疚、惶恐,岐王原都做好了不论今晚叶浮光怎么哭,都要把事情问清楚的打算,可是如今又被她哭得心烦意乱。 ……从前她给将士上军法的时候可没这么心软过。 她将手中的钗子随手放到旁边的几案上,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重又垂首,“所以,你与此事究竟是何关系?” “没、没有关系……”叶浮光不断地摇头,像是怕沈惊澜不信,磕磕巴巴地补充,“妾、妾只是看过,这件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看过小说怎么不叫看过呢? 顿了顿,她又用那副泪眼涟涟的神色忏悔道,“不、不对,我要是能告诉她不去参考,她也不会被关起来……呜呜,是我的错,我做错了……” …… 看过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惊澜想了半天,不知自己是不是听沈景明说“冲喜”这种荒唐东西听多了,现在居然很迷信地给小王妃自动找到了理由—— “莫非是那种预知梦?” 就像史书上记载的以前朝代的皇帝,要么是在梦中见了神仙,要么是在梦中杀了蛇,总之要登帝位,将自己装成那个天降神命的人,就不得不弄出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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