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而又怯懦地冒出一句:“……是不是妾方才说错话了?” 被她凝视的那抹浓郁颜色陡然回过神来。 沈惊澜看着她,眨眼间又恢复了之前在她面前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没有,本王只是在思索,如何回答你方才的问题。” 顿了顿,她说,“这并非本王打下的江山。” 是她和她的亲卫、将士们一同守护过的江山,非她一人之功。 叶浮光像只小笨鹅,呆呆地“哦”了一声,本来还想往那浑圆的天体仪处去,又怕像方才那样引起沈惊澜的情绪,局促地站了会儿,出声道: “王爷,妾还是去磨墨吧。” 沈惊澜走到书桌前面,打开下方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用血迹书写的、已经干涸许久的布,漫不经心地答,“不必。” 她知道小王妃只是想进来逛一逛,就像她少时随父进都城,好奇地从城头逛到城尾,一家家店铺看过去,试图比较出永安坊市同燕地互市的区别。 见到叶浮光好像想逛又不敢逛的模样,沈惊澜顿了顿,又拿出几样小玩意递给她。 看着她递过来的九连环、鲁班锁,叶浮光:“……” 她今年又不是才三岁! 再说了,她朋友家三岁小孩都不玩这种东西了,人家喜欢在大别野里头上上下下摁一天的电梯玩! 叶浮光接过了这些玩具,扭头往外头看了眼,确定自己很想玩之前沈惊澜和郁青开门时那十二道锁,咔咔咔就能把门窗上面的一根根封条抬起,锁的时候又能次序落下。 …… 沈惊澜坐在书桌前,重又开始看那方布条。 或者说,那其实是一封书信。 是泉州下辖一县丞两年前让人送予她的书信。 其中指控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延霖,纵容李家人在泉州江宁一带大兴土木,建造万世园林,搜罗尽山野奇珍异草,甚至强征百姓为民夫,逼迫他们进山,去寻那百年孤兰、珍禽异兽。 因有泉州通判的助纣为虐,其中几县甚至有村庄男丁为入山猎虎驱狼,十难存一。 李家是前朝最快投向新朝的世家,帮先皇拉拢不少世家门阀,亦是沈景明继位后力挺他的中坚力量之一,因先皇在位期短,尚未来得及选定大宗帝陵,此事便由沈景明登典时一并操办。 经数月朝会后,他选定帝陵山脉,为先皇定谥号、修陵墓,此事交由李延霖去办,并且还准李延霖于川蜀、泉州一带各设一处奉天局,采办金丝楠木、珍贵石料,经大宗内四通八达的运河送往帝陵。 沈惊澜收到这封血书时,秘密派亲卫去查此事,随后便将此事透予御史台,而后御史台联合参知政事,在朝会上公开弹劾李延霖假公济私、蠹国耗民。 起初沈惊澜只当此事是李家太过贪婪,只需将他们伸长的手剁了便是,但沈景明在朝堂震怒后,随各地飞往朝中弹劾李延霖的折子如雪花片般飞入政事堂,却迟迟不见明德殿里的天子有所表态。 后知后觉地。 沈惊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旧时沈家于燕地守国门,武略当属她与大哥最盛,而她的二哥沈景明,在兄妹俩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最爱捧着书在旁边读,他的文章亦是三兄妹里最好的。 他生在北地,却天然向往江南的温柔水乡,才华横溢、心思细腻,后来燕王称帝,给他们三兄妹封王时,大哥沈晖因身负旧伤,也怀念故地,回了燕北,而二哥的封地,就在最富庶的江南。 她蓦地在想,喜欢那座万世园林的,只有李延霖吗? 没等她想出答案,大衹南下的消息就传入朝堂,将沸沸扬扬的李延霖案压下,因大衹铁骑连掠数城、坚壁清野、屠戮百姓,急报很快又一封封传来,上面甚至有沈家人最熟悉的狼烟烽火的气息。 然后就是她奉命领兵前往,在最熟悉的家乡,输了最惨烈的一场。 那是她当年初领兵,磕磕绊绊地带那群乡野混混,恐怕也输不了的一场。 沈惊澜重新看着那布匹上的字字泣血,还有无数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血红指纹,恍惚间听见年少时大哥在她旁边抚掌大笑: “阿澜,今日下棋听说你又输了你二哥半子?啧啧,他肯定是让你了,上回他杀得我片甲不留,做了个局掠了我半壁江山,小心思可多了,咱俩输是正常的。” “你也别难过,他可为王,却不可为将,咱们和他走的又不是一条路,就让他以后科考上榜,登天子堂,圆他的文臣梦去呗。” 可是沈惊澜是到了今天才懂大哥的意思—— 沈景明可为王,却不可为将。 她以为李延霖案只是要沈景明衡量这枚生出小心思的棋子究竟还可不可再用,而沈景明看到的却是……党争。 他看见她手中长枪太过锐利,锋芒直指他坐在龙椅上的咽喉,倘使如她所愿走了这一步,从此便一溃千里。 - 沈惊澜安静地为自己添水、研墨、写信、晾干。 摊开纸张,一行行书信从她的笔下写就,然后被折叠、装入信封里,封面却不留任何痕迹。 而她的小王妃在旁边鼓捣了几秒解不开的九连环,就走到窗边望外面的景象,扫过那些矛、钩、斧、钺,然后又回头去看坐在暗光里的美人,很难将那些笨重的武器同这样精致且瘦弱的地坤联系在一起。 后来叶大学生也不装了,干脆就站在窗边看风景,只是风景不在屋外而在屋内,她的目光太过灼然,令写着书信的人无法忽略,扬了下眉头,侧过脑袋与看她。 太过放肆的叶浮光:“……!” 她没话找话,“王爷是在写信吗?要不要我帮你送出去?” 这摇光阁里连个送糕点、倒茶水的丫鬟也没有,拿钱办事的大学生自觉领活。 沈惊澜眉目里浮出稍许笑意。 “不必,”她说,“你送不出去。” 沈景明来时一字也不提禁卫的事情,便是默认要让那些眼线始终留在岐王府内,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出王府的潲水桶说不定都要被翻几番,这些信是绝无可能抵达应该收到它们的人手中。 沈惊澜写这些,只是为了日后能用上,并且在当下给自己找点活干。 叶浮光摸了摸鼻子,还没找出下一个话题,已经被岐王看出了她的局促,回道,“想出去?” 她看了眼院落,摇头。 沈惊澜却道,“本王是指,去王府外。” 叶大学生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此刻的她倒不像鹿了,而是一只被关在家里、眼神里都充满了对外面世界期待的小狗。 沈惊澜将信件收起来,随口问,“想去哪?” 叶浮光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景点就是太清楼,但还没等出声,她眸子里锃亮的光又慢慢暗淡了几分,最后试探着问,“去哪都可以吗?” 沈惊澜忽然懂了她的意思,应许道,“去哪都可,想去牢里探亲亦可。” 叶浮光:好耶! 那她就先去太清楼,这样还能给叶渔歌顺便带点美食改善伙食!再问问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得罪了小心眼又记仇的狗男主。 沈惊澜略加思索,又提笔写了个帖子,这次递向了她的小王妃:“将这个拿给郁青,让她送去大理寺卿府上,明日便出门。” 叶浮光小跑着过去接,欢天喜地地送到门外,将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郁青。 …… 确认过明日就能出门,甚至还能去探望叶渔歌之后,叶浮光便愈发殷勤,连沈惊澜沐浴的时候,都在银屏曲画旁边探头探脑地问: “王爷,要妾服侍吗?” 比如帮忙洗头、擦头发、递帕子之类的,她都很擅长呀! 沈惊澜站在更衣的屏风后,隔着半透明的水墨刺绣花纹,漫不经心地问,“王妃如此迫不及待?” ……啊? 叶浮光眨了下眼睛,姗姗想起来今晚自己要献身,哦不,献手这事,瞬间紧张成一颗番茄精,在银屏曲画识趣退下,屋里只有浴池方向飘来的水汽热意中,在屏风这头低着脑袋哼出一句:“水池太热,在那里面……对身体不好。” 尤其是泡在这热水里心脏过速,容易晕厥。 明明只是侧妃,却像是故事里那些同夫君举案齐眉的正妻,一本正经地规劝家主别在不合适的场合贪欢,纵.欲伤身。 被她规劝的沈惊澜失笑,抬手按了按额角,不知怎的,自醒来之后她就有种难言的疲惫感,在回忆旧事时,额角还有些隐隐作痛。 她也没有解释什么,顺着下午逗过叶浮光的话,只道,“进来。” 叶浮光:“!” 她就知道! 看文千日,用文一时! 那些小黄.文总有逼她实践的一天,而且实践场合就在另一本黄.文里! 叶浮光心跳如擂鼓,低头看着淌水的石阶,眼睛都不敢乱转,白天回忆过的那些什么前戏、暧昧之类的,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 绕过屏风那只低眉顺眼的小鹌鹑果然如沈惊澜所想,非常可爱。 她甚至忍不住抬手去摸了下小鹌鹑肉乎乎的面颊。 但这抬手已经给了叶浮光足够的暗示,她红着脸、发着抖,循着回忆去解沈惊澜的袍带,所幸在岐王府生活了一些时日,每日都被吉祥如意送来的不同款式衣裳为难过,如今就算面对沈惊澜彰显身份的衣袍,她也不至于没头脑地乱摸。 只是解着衣袍,还是没忍住,挣扎似的冒出一声,“王爷方醒,沐浴时这般……真的伤身。” 发觉沈惊澜虽然严厉,但醒来到现在确实对她宽和,叶浮光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出声关怀,因为她不想沈惊澜在短短时间里又出什么意外,然后她脖子上的小脑袋瓜就又危险了。 面前绛衣红颜的岐王不知究竟想不想听她的劝。 反正叶浮光只听见她的低笑声,像是又被自己的话逗到一样。 彼时她恰好解开了沈惊澜的外袍,绣着蟒纹的衣衫如风般拂过她的脚背,叶浮光被扫得动了动脚趾,指尖才碰到沈惊澜的内衫衣领,就忽然被她揽进了怀里,山茶香味沁鼻而来,甚至有些胡乱溢散,俨如盛开在枝头的花朵,每一支都要凑上来同她贴,这在先前白日里是叶浮光并未感受过的待遇。 而沈惊澜头疼得更厉害了点,熟睡时那股难解的燥热又涌了上来,这让她本能想找那股能让她凉下来的冷意,尤其是那场凛冽的冬雪。 可被她拥住的小雪花却不知她所想,只条件反射地一僵,然后试探着也环住她的腰,战战兢兢、按部就班地冒出一声: “……妻主?” 先从称呼开始改变,营造暧昧氛围,那些书里是这样的吧? 这个还带乾元地坤设定的文里,男的叫夫君,女的叫……妻主,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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