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狱的守卫死了几个,剩下的救了姜几道,追出来时秋明已经在宫里消失了。
姜世岚没有关注姜几道的伤,心里隐约有些怀疑,却又不敢肯定。
垂拱殿的火,姜几道的在场,消失的宫女和秋明,白子瑜身在宫外,怎么能把宫里的一环环扣得严丝合缝,又是怎么让两个人在宫墙禁内消失的无声无息?
冰凉的点翠龙凤点翠花钗冠盖住了那光滑如缎的发丝,姜世岚耳边坠着金镶玉的坠子,一身雍容华贵的缂丝龙凤盘云纹的宫裙,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像朱门大殿的牡丹,绽放得盛气凌人。
“把宫里掘地三尺,也要搜出那两个人。”姜世岚不信没有密道,两个活生生的人能逃出去,“这两人一定藏在某处,白子瑜不可能能把把守宫门的羽卫也收买了,能让人众目睽睽地走出去。”
魏福生和羽卫统领只能点头。
宫墙里的犯人藏在暗处,隐患重大。
叶冬醒不过来,陆平也死了,明镜司经历两次重创已经式微,如今他俩负责宫墙里的安全,就是两颗脑袋拴在裤腰上。
出了凤仪宫,羽卫统领苏锐看着到处都是举着火把列队巡逻羽卫和手执宫灯的内侍官,一片光影在冰冷的青砖台阶与红墙间仿若游龙,却也只能照亮硕大的皇宫一小片的黑暗。
苏锐抬眼眺望远处,视线在一团火光都揉不开的漆黑里,道:“与其没有头绪章法地乱搜,不如着重查一查你我手底下的人,今夜谁不在该在的位置上,如厕也好,病假也好,落单一会功夫的都可能是秋明的内应,他们藏在哪里,也需要人打掩护,魏公公不妨再细查一番身边的人。”
夏昭天身边留了两个新的内侍,长安跟在魏福生身边,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苏锐,暗地里咬牙,面上却维持着恭敬,说:“大人心思缜密,小的跟着干爹长大,可万不会对干爹不忠。”
苏锐不苟言笑,视线转到魏福生脸上,说:“当值排册好查,也要再查查管着排册的人。我从宫门进出册里查过,你这干儿子这几日出宫比往常多了两倍不止,今日不是采买的日子也没有两位主子发出的旨意,他出宫见了何人谁也不知道。”
这话点得有点明了,长安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开口了。 魏福生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眼里意味不明,对方言语明显过界,提醒道:“苏统领还是把宫门守好吧,两个贼子可千方百计地想逃出去呢。您把门守好,咱家才有机会慢慢抓人呀。”
苏锐的脚步顿了一瞬,说:“你我都在这宫里走动,十几年来相互关照,我没在太后跟前说你干儿子的不是,没让你领我一份情,你大可不必这样阴阳怪气。”
知道魏福生护短,苏锐下面的话就懒得说了。他与魏福生相当的年纪,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到了如今的位置都不容易,他自以为和魏福生勉强算得上是老友,却不想魏福生压根就不想领他情。
苏锐热脸贴了冷屁股,大步流星地甩开了魏福生和他身后的一队内侍。
见人走远,长安脸上顿时出现一抹慌乱,他心里隐隐觉得苏锐说这话不会是一时兴起,生怕对方已经察觉到什么。
魏福生冷眼向长安扫来一记刀子,瞬间镇住长安脸上的慌乱。 ----
第45章 愧疚
秋明身上的伤还很重,一路上的血被人特意清理过。
一个小内侍正坐在他身边给他换药,长得极为清秀,前夜便是他扮成了宫女进入了垂拱殿。
“苏锐已经查到我了。”长安脸色沉重,捡起秋明换下的染血纱布扔进水盆里。
“你干爹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精得很,你不要小看他。”秋明换好了药,把羽卫的衣裳穿好。
长安瞧他身上血已经止好,说:“冷宫梧枝的住处那里有一个狗洞,是好多年前堵过又被扒开的,十分隐蔽,你跟着三喜走,出宫往南走,那边的城门是姜几道的朋友守着,已经安排好了。”
苏锐一旦盯上他,这屋子肯定就不能留人了。
秋明知道这一走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问:“姜几道怎么样了?”
他那日夺了刀见人就砍,砍在姜几道后背那一刀也没收力,为的是保住姜几道一条命,可这人书生模样并不像魏玠那样抗造,这一刀下去,秋明又有些后怕,怕那少年扛不住。
长安闻言,又想起那天从内狱里抬出来的血人,不禁后怕,道:“那人被抬出来时一动不动,我都以为他被你砍死了,不过今天听说他昨夜已经醒过来了。”
“那就好。”秋明松了一口气。
三喜这时抬头,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他看着长安有些不舍,道:“我想留下。”
“不行,你的画像那些羽卫都记心里了,留在宫里早晚会出事,秋大人身上还有伤,你跟着秋大人一路照顾好他。”
三喜和长安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内侍官,他们二人是一批净身进来的。
“抓紧时间,我干爹把冷宫那片的人都调出来查当值排册了,你们赶紧走吧。”长安催促两人,这宫里形势瞬息万变,他和魏福生几年来如履薄冰,他们做过的事即便慎之又慎,可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细枝末节连同痕迹都抹杀得干干净净。
他有预感,苏锐既然敢点出他,就不可能按兵不动。
这里的两人乘夜从内侍房往冷宫方向走,那边的苏锐果然知道了魏福生把冷宫附近三处宫殿的人调走。
“你们带人去把三宫殿都搜搜,一口井一处洞都不要放过。”
羽卫十几个人领命往冷宫赶,却偏偏去晚了一步。
秋明看见远远有火把靠近就把狗洞拿砖堵上了。这狗洞虽然被秋明扩大到足够一个成年男人通过,但此时夜色昏暗,又有杂草遮挡,那帮羽卫很难发现这里明显的砖石松动的痕迹。
两人出了宫,便在夤夜闃黑里一路往南。
……
姜几道再次醒过来发现白子瑜还守在他的床边。
此时天色将明,黎光与黑暗交汇,天边的的光影在不停变幻。
白子瑜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夜,此时阖眸坐在在姜几道床边的圆椅上小憩。白皙的脸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一件冬季不离身的披风正盖在她的腿上,姜几道视线转到她身上的瞬间就被她察觉。
“你终于醒了。”白子瑜睁开眼,眼里的困倦依稀可见。
姜几道看着白子瑜,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暖意,可他脸上却挤不出一丝笑意,反而有咸涩在脸上蔓延,露出一股从没让人见过的委屈。
简陋的卧房里光线阴沉,压在京都上的云似乎再也散不了。
白子瑜眼里的情绪复杂。
昨日姜几道被抬出宫,她带着郎中就看见一道伤口从他左肩斜到后腰中间,深可见骨,而她当时的视线却在姜几道后背上的陈旧疤痕上。
那是只有烈火才能留下的疤痕,而且至少是十几年前留下的,因为这样的疤痕她身上也有。
白子瑜当时想到了被火海淹没的幼弟,若他能活下来,就是姜几道的年纪。
她不敢妄想那记忆中戛然而止的尖锐哭声没有死亡,可当她在看见姜几道腰窝处的三颗痣时,心里竟真的生出了异想天开的妄想。
“秋明说,账本在凤仪宫,姜世岚的寝室,谁也取不出来。”昨日醒来却意识昏沉,没来得及交代秋明的事,姜几道以为白子瑜在等他恢复清醒聊户部的账本。
白子瑜看着姜几道脸上眼泪,这一刻她把账本的事抛开,问:“姜夫人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
“你并非她亲子,对吗?”
姜几道的话被打断,面上一片错愕,他眼里的泪没停,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钦佩说:“先生果然目达耳通,这样的事也能算到。”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母亲从未疼爱过他,从落霞殿到内狱,他从轻狂鲁莽的贵公子变成了人人鄙视的野种,又从一个野种变成了被丢弃的弃儿。
兜兜转转,从始至终,他以为的、他向往渴望的“亲人”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白子瑜屏住了呼吸,她坐在圆椅上,本是极爱干净的人,可此刻连披风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浮云流水十六年,她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那复杂的目光凝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白子瑜怎么也无法把记忆中稚嫩可爱的脸和面前阴郁的少年融合在一起。
宁远侯府的尸山血海化成了枷锁,她自愿戴着枷锁负重前行十六年,夜夜都能听见那火海里的惨叫声,可如今才知道,她以为的亡人竟然就在她眼皮之下整整六年。
搅弄风云于无形间,伸手不露痕迹的白子瑜,在这一瞬间,拨开了遮挡在身上的一层云雾,露出了宁姝的底色。
她看着姜几道脸上与岁月一同成长起来的阴郁和伤痕,回想了六年里这个少年始终在角落里惨淡孤单的生长,回想她当初为什么会不喜欢这个孤单而又炙热的少年。
可白子瑜思索许久,却苍白地发现,不论少年是在她的棋盘之外还是棋盘之内时,她手里的利刃从来都没在他的身上手下留情过。这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疤此时都变成了巴掌狠狠扇在白子瑜的脸上,把她扇得无地自容,愧疚难安。
简陋的卧房里地面就是夯实的三合土,那灰尘粘在黑色的披风上,再拿起来也拍不干净了。
姜几道看着白子瑜脚边,觉得自己就像这件披风,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物件儿,如今更是多余。
“她生下的孩子在一个冬天里病死了,那时姜湛的生母已经被抬成外室,为了拢住姜青柏,她让心腹在外面买了月份身形相似的我代替她死掉的儿子。”
“先生,我出身贫贱之家,平白享受了十几年的富贵,是不是挺值的?”
姜几道打趣起自己,觉得十六年的富贵真像黄粱一梦。
白子瑜感受到姜几道的心境,这种孤单铺天盖地,可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却紧紧攥着,生生克制住想要拥抱少年的冲动。
因为她不能把辰儿拉进这一片血海里。
他这个年纪本该去看看塞北的大漠孤烟,江南的烟雨绵绵,西州的秋里枫叶染红千里的壮阔。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献祭在京都的只有她一人就好,这世间她最牵挂的人,应该代替她去驰骋在祖辈打马踏过的万里江河。
山间激流迸溅的万千心绪变成了只愿一人的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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