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整日卧榻,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一人是负伤过重,一人是不顾阴阳相冲,强行留在冥府,以凡人之躯受了两道鞭刑,俱都体力透支。 即便醒来,服下丹药用过饭后,与花俟且聊几句,李怀疏问孽海台上发生何事,沈令仪问李怀疏与青鸾之间恩怨,才起了个头,便疲惫得阖眼睡着。 等到下次醒来,又接着问,接着讲,如是往复。 这日,花俟见到沈令仪在李怀疏榻边枕臂而眠,略为讶异。 她着一件雪白里衣,衣服轻薄,透过衣料依稀见到几乎横贯整张背部的两条鞭伤,皮肉外翻,仍是狰狞吓人,应是有了些力气便翻身下榻,径直朝此处来,连外衣也不晓得披一件。 她半跪在那儿,姿势稍有些别扭,想来走到床榻前便已力竭,无力再去调整,握住李怀疏手心,脑袋枕在自己臂间,昏沉入睡。 按理说,她随军数载,战事又多起于夜间,即便睡着也会留几分戒备心,不会熟睡,早已形成习惯,这会儿却连花俟近身都未听闻,足见她疲累至极。 “你们这么离不得彼此,倒显得安置你们分房而居的我很不通人情了。” 花俟边踱步边沉吟,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摸索几番,取来一条忘了作何用途的红色绸布,在两人手腕处悄无声息地缠绕几圈,系了个活结。 做完这一切,她后退几步,欣赏作品般看着被自己并腕捆在一起的两人,拈起几缕发丝,笑嘻嘻道:“我们狐狸吃鸡吃鸭,更吞食情|欲,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们可别叫我失望,权当是报答我这几日的辛劳罢。” 花俟莲步轻移,出去后,合上门,飞身至半空中,抬袖洒落丝丝缕缕的红光,蛛网似的将两人所处居室罩住,随着指尖收回,光线消弭不见。 她想了想,又拈指作了道决,嵌入其间。 狐狸本性如此,闻着何处男欢女爱便要往何处钻,好比世人对金银财宝趋之若鹜,也是本性。 她布下这方吞食情|欲的法阵已十分熟稔,只是这次多加了一道法决,两人稍有动情,阵内灵力波动,她不管身处何方,都会有所察觉,自然识趣退避,不去搅扰。 交|配是动物天性,狐族不以此为耻。 花俟听说,在她还未出生时,在距今更久远的年代,每逢圆月时分,天地间灵力充沛,最宜修行,狐族会聚在一起到野外玩耍。 没有男女之别,没有亲属嫌碍,或是结对或是成群,怎么开心怎么来,结束后,还会勾肩搂腰地到河边洗尾巴。 青丘国虽独立于六界之外,但几万万年间免不了有狐狸耐不住寂寞,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溜出去玩耍,待被捉回,年岁渐长,自己也成了长辈,便将习来的规矩大差不差地挪至族中,直至如今,青丘国也不似从前百无禁忌了。 饶是这般,倒不至于效仿凡人将□□视作洪水猛兽,闭口不谈。 玉清峡现下除了花俟这只狐狸外,又来了两位客人,她不得不“入乡随俗”,迁就人族习惯行事,这才礼貌回避。 至午后,沈令仪先醒来,见到自己跪坐榻前,脑中混沌得很,先是愣了一下,视线滑到手边,她又愣了一下。红布惹眼,缠在她与李怀疏手腕间,煞有介事地系了结,更是令人想入非非。 李怀疏躺在榻上,和衣而眠,仍未醒,但她眼睛近来都在敷药,所用白布与这条红布都是柔软的丝绸所裁。 这方小世界中仅一狐一人一魂,沈令仪暂想不到花俟这么做的理由,便以为是李怀疏悄悄捆的,见是活结也不解开,反而翻过她手腕,在冷如薄冰的掌心吻了吻。 尔后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扶着床榻缓缓起身,坐在床尾,轻倚床栏,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怀疏,好像怕她在眼前消失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眼皮沉得支也支不开,她在困意席卷下又阖了眼。 花俟从袋子里摸出的那条红布实在很长,在两条雪白的手腕上绕了几圈,还余出一大截,鲜红的绸布垂落在榻边,被风拂动,飘飘晃晃。 这份恬淡的静谧许久未有。 许是因此,两人再醒来已是深夜。 手腕忽而被扯动,沈令仪朦胧转醒,另一只手揉了揉眼,还未回过神来。 李怀疏因听到她发出的细微声响而神经紧绷,以为是花俟离自己这么近,下意识抬手,想支着床榻稍稍避到一旁,却带得毫不设防的她也扑到了自己身上。 两人同时牵扯到伤口,同时闷哼一声。 李怀疏:“……” 她听出了沈令仪的声音,下一瞬,那熟悉的呼吸湿湿热热地扑向面颊,她扭了扭脸,不小心将颈项送了过去,沈令仪双唇恰恰在她颈间轻轻一扫,酥酥麻麻,痒得她受不了。 五感失了一感,余下四感却变得更加敏锐,这份敏锐不只关乎外界,还关乎自己的身体反应。 兼之她浑身冰冷,沈令仪即便体温正常,贴过来也好似火种,燎得她肌肤温度蹿升,睁眼闭眼都一样,她却逃避似的紧紧闭上了眼,哪知并不妨碍脑海中浮现她从前与沈令仪交颈厮磨的画面。 怪得很,她们之间颠鸾倒凤,被翻红浪,什么没做过? 如今虽没来得及交代坦白,心结似乎已在各自与花俟的问答下解开,竟好像初次相识一般,别说亲吻了,连肌肤相触都觉十分羞涩。 气氛既黏腻又古怪,李怀疏伸出根指头想轻轻点开她,才触到那份柔软,沈令仪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似嗔似怨:“摸哪里?” 李怀疏被烫着一般收回手,呼吸大乱,全然失了平日的淡定,抿唇道:“我,我看不见……” “嗯,你看不见,可不是么。”沈令仪幽幽道,“你若是看得见,晓得面前是我,要么赶我走,要么背着我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怀疏:“……” 若是青鸾在此,必定气得半死,心说一样是生了鼻子眼睛嘴,李怀疏常常将她噎得面红耳赤,不是本事得很,怎么落到沈令仪手中,竟也成了个呆头傻脑无话可辩的锯嘴葫芦? 这幽怨的口吻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可不正是她与戴着狐狸面具的沈令仪在无尽墟遇见那次么?说甚妻子死了,不惜下到地府来寻她。 妻子……李怀疏霎时被人戳中心软的命门,艰涩道:“对不起。” “前世毒发身死,迫不得已,重生后是占用了妹妹身体,我想着迟早要归还给她,无意再与你多作纠缠,徒掀波澜,这次来无尽墟就没想着能回去,又何必作别。” 沈令仪默然片刻,声音更低微下去:“原来,你没想着回去。” 李怀疏:“……” “不是没想过,但想了无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自个儿凭空脑补出沈令仪失落消沉的模样,整颗心似被大手攫住一般,脑中嗡嗡直响,心疼得无以复加,听沈令仪不言不语,只能接着解释:“我若是好好演着李识意,瞒得过你,后来也不会生出这诸多事端。” 言下之意,她从一开始便下定决心不再搅扰她,并非临时起意,事情走到后来已完全偏离预想。 “我若是好好演着易泠,瞒得过你,也未被心魔魇着,你便不会被青鸾带走,也不会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幸好,幸好我赶到了。” 不提还好,一提,花俟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的场面又在心头浮现,想到沈令仪替自己挨了两道鞭子,李怀疏便心如刀绞,每回忆一遍都犹如凌迟。 她摆摆头,泪意竟瞬时涌了上来,声有哽咽:“你不该来,我不晓得花俟姑娘有多大神通,请得动冥君,也干涉得了青鸾想法,万一她的计划稍有差池,你……” 李怀疏似是心痛难忍,缠裹着纱布的双手紧扣心口,双唇颤动,她咬着唇,苦苦挣扎,说不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半晌才酸涩道:“我便是侥幸活着,也当如行尸走肉。” 又觉得劫后余生,说这些未免破坏氛围,难看地挤出一个笑:“还是你想以牙还牙,叫我也试试当寡妇的滋味?” 她脸上擦伤接近眼尾,大半被白布遮去,只在颧骨留下寸许,无从遮掩。 清瘦之人,颧骨也瘦得过分,一般说来,这样的颧骨生得高而突出,从面相上便显得难相处。 但她性子清冷中更有柔和,温吞似水,颧骨那道稍高的弧线也被调和,只常常在直白不懂迂回的眼神下被勾勒出倔强。 沈令仪隔着白布感受到她眼神,千折百挠也不会被击溃的眼神,却无数次为自己盈满水光,不复坚韧。 她一直以为李怀疏面对自己时常屈服忍让,无论多无理的要求也不曾回绝,是因心中有愧。来一趟无尽墟,知道李怀疏为自己付出的这一切,才明白愧疚无法在她心底铺满柔软,唯沈令仪几字,恰是柔软本身。 “花俟,我与她认识了一段时日,信得过。”沈令仪稍顿了顿,还不知要如何说出冰棺之事。 那时支使魏郊赴李府下旨,赐予几件衣物,可以充作衣冠冢,假称春雷劈毁了殿宇,李怀疏尸骨无存,其实是她强占了遗体,原模原样地存放在冰棺中。 这等事若是传出去,无异于给王侯风月添几笔素材,史官还会稍加润色,那些个粗人看不懂的骈文骈体难听不到哪去,民间却不知会如何发散文章了。 沈令仪倒是不甚在意自己名声,但李怀疏在意,在意得不惜违背天命,给自己招来青鸾这尊煞神,她便也间接地在意起来。 “是啊,陛下算无遗策,是我多虑了。” 她冷淡地唤了这声疏远的陛下,态度却不见强硬,比起对谁发脾气,更像是在气自己。 沈令仪好笑道:“不要吵架。” 从认识起便少不了争执,看不惯吵,看得惯也吵,吵着吵着,真成了仇人,一叶障目,甚至将自己也骗过了。 重来一次,才发现明明是能好好说话的。 “我没想吵。”李怀疏轻吐一口气,颓然道,“也吵不过你。” 沈令仪抬指抚过她颊边,拭去几滴眼泪,见她敏感地颤栗一下,更觉心软,贴额哄道:“也不要哭。” 她凑近了,便闻到浓浓的药味,李怀疏想起她身上还有鞭伤,立时心生懊悔,责怪自己心思粗糙,马虎大意,竟然现在才想起。 不好好在房里养伤,跑到这儿来作甚? 于是赶她回去。 “不久前才抱着我不放,口口声声‘亲我,亲我’,这会儿又想赶我走了?李怀疏,你好生无情。”沈令仪被她推着坐起来,索性遭人嫌弃般蜷缩在床尾,可怜巴巴地叹了声气。 李怀疏被她说得脸上燥热,仔细回想,好像确有其事,瞎着眼,也不敢与她对视,蜷着指尖,别扭地转过脸去。 沈令仪从小便一肚子坏水,以退为进更是她惯用的伎俩,李怀疏哪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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