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崔放道:“出了这个岔子,陛下少不得对我多加防备,招募私兵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最近不要再做了。” “走罢,到厅堂吃饭去。”他起身趿上草履,握住何久诚的手向外边走边道,“从明日起,你也少往我府上走动,玄鹤卫来无影去无踪,兼之身份成迷,连你的兵部都无他们名册,什么时候被盯上都不知道。” 当今士子做官有两条路可走,一为科举,二为举荐,何久诚就是通过崔放举荐入的仕途,一路高升也有其暗中相助。 对于崔放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一向言听计从——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崔放以女儿为自己添孙为名在府中设宴,何久诚来得早,后面赴宴的还有门下侍郎崔寅、御史大夫姚勉与左羽林上将军卢狄等人。 这些人或是崔放门生,或是崔氏族人及崔氏姻亲,横贯了三省六部与御史台,甚至与南衙卫军相制的北衙禁军也不外乎,崔放这张人脉网好比盘根虬结,深植地下的老树,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宴席上竟有李氏族人的身影。 “六郎,去拜过李侍郎。”崔放与堂下跪在地上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单名为信,是崔放第六子,身材颀长,面若冠玉,头上束一紫金冠,生得潇洒不凡。他应声后起身,走到自己坐席处倒了一杯酒,再执酒杯近李砚案前,拜礼道:“见过李侍郎。” 李砚一时如坐针毡,在崔放近似寒芒的目光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颔首道:“郎君容仪俱佳,定可在不日的采选中脱颖而出。” 这酒酒性温和,入喉后恰可滋养肺腑,他喝了酒却不见面色红润,仍旧苍白病态,频频咳嗽,不禁令人想起李氏阖族男子所中血咒,是否快要在他身上应验。 在依旧是男子为尊的世道中,要像女子一样被人筛来选去,想想入宫以后还要像妇人一般处理宫苑庶务,侍奉皇帝衣食起居,哪里像个男儿郎?崔信深感尊严不复,但碍于父亲威严,只得忍耐下来,面颊微红地道了声谢,随即一路低头退回坐席。 仿佛觉得这样的自己无颜存世一般。 崔放举杯笑道:“宫中采选秀女向来是礼部与内廷协办,此次采选秀郎要特殊些,李侍郎近日以来辛苦得很,不若多饮几杯,解解乏。” “哦?”何久诚握着舞女之手吃下一块炙鹿肉,奇道,“陛下之前不是一直以朝政繁重为由,频将此事延后商议?” 姚勉身为御史大夫,不知劝谏过皇帝几回,但圣上不听,他也无法,当下顺着何久诚的话头道:“皇嗣关乎国本,岂是陛下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更何况,陛下在其中究竟有无私心,大家也都瞧在眼里。” 崔寅抚须笑道:“清凉殿那位本事再大也是个女人,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肚子里有甚动静。” 他言语不大尊重,李砚闻之色变,却见崔寅敷衍地道了声歉:“对不住对不住,却忘了李侍郎在此,作为李侍君堂兄,怕是听不得这些。” 从前贞丰帝宠信李怀疏,有她压着,崔氏兴不起风浪来,但树倒猢狲散,血咒又夺走了李氏族人无数条性命,李砚一个四品侍郎竟已是整个家族中最高官阶,他觉得如今的李氏只能依附他人才有存续的可能,故而明知会受辱依然受邀出席宴会。 李氏与崔氏两大派别在朝中多有龃龉,李砚已记不得自己几时得罪过崔寅,面对这些难听的言论,他只是勉强一笑:“女人与女人□□本就荒诞至极,崔侍郎没有说错什么。” 又举杯向上首崔放道:“某在此恭贺中书令喜添麟儿,相信六郎有此资质定会不负众望,助崔氏再攀一阶。” 卢狄还要回宫戍值,不便再留,豪饮了半坛酒,道:“李侍郎修养倒是极好,又生得一张白净玉面,倘若再年轻个十来岁,入主清凉殿的不定是哪位呢。” “不过你们李家人向来能讨陛下欢心,不是李怀疏便是李七娘,六郎,你入宫前得好好向李侍郎取取经才是。” 堂内笑作一片,李砚颈面皆红,被气得连连咳嗽起来。 卢狄是崔放女婿,也是崔信的姐夫,崔信晓得众人是在以言语侮辱李砚,心中只道这实非君子所为,但他性情太过软弱,身为后辈又很被动,握拳数次也不敢站起来驳斥。 最后却是崔放出声缓和了席中气氛,李砚明白他不过是在收买人心,强颜欢笑,同崔寅一道饮下一杯解和酒,越想越觉得心中苦闷无处可解,余下的时光便买起醉来。 散席后被仆从扶上车驾,掀了车帘坐进去,李砚醉醺醺地问起嬷嬷:“小郎君呢?怎么没有与你一道同来?” 嬷嬷道:“小郎君身子有些不太爽朗,娘子将他约束在府中,今日也未去太学上课。” 李砚顿时紧张起来,酒都清醒了大半:“他怎地了?莫非是那诅咒……” “是小郎君自个儿去厨下贪吃,肚子积食才腹泻不止,奴从府中过来时已好了不少,郎君且放心。” 嬷嬷又道:“娘子还让奴询问郎君一事,之前主母康氏命各家送小娘子入学,以备府君人选,娘子说这事情她已与你商量许多回,每每不欢而散,眼下入学的最后期限快到了,她不想与郎君闹不和,便吩咐奴代为转述,只盼着郎君倒是给个说法。” 李砚似是疲倦得很,向后倒向车壁,揉着眉心苦笑道:“我李氏从来不许女子习文沾染朝政,但困境就在眼前,玄眼无人继承,玉台卿之位犹如空设,如何再博取君王青睐?我已尽力了,也无法逆天而行,还有甚办法呢?” “或许伯父那时的做法是对的,倘若怀疏还在世,即便是女子,她才学能力并不逊色任何男子,也可延续族中香火。”他叹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睁开眼来,朝嬷嬷道,“我回去自会与娘子说明,从明日起,便让妍儿也上学去罢。” 崔氏府门前,一辆又一辆马车扬长而去,何久诚命车夫往外绕行半圈,又悄悄自街角拐了进来,避人耳目来到侧门,将马车停在合抱之木巨大的树冠底下。 不久后,一人着黑衣兜帽纵马而来,侧门无人把守,他却有钥匙,自行开门进入,合上门板时,在车上掀帘以观的何久诚匆匆目睹了他的面容。 “这不是……”何久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车帘也忘了放下,想再好好瞧一瞧,那人却已消失在眼前,侧门也合上了。 屋内,崔放站在一供案前,上面陈设了佛龛香烛等一应供奉用品,先惠妃崔嫋的牌位被摆在中央。 “事情进展如何?”他抚摸着妹妹的牌位,向身后人问道。 身后人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张阴柔年少的面容来,却是内侍监魏郊的养子魏游,他先走上前,燃香拜过崔嫋,这才对崔放答道:“西坤宫中负责点香的宫女是奴婢对食,先前贺媞被李怀疏下过毒,是以症状初显也并不引人怀疑,只是照旧进补调养身体,连太医都以为是之前的余毒未清。” “此毒需与迦南香混合方可起效,你有那宫女暗中相助自是神不知鬼不觉。”崔放阴恻恻笑道,“有趣,真是有趣。郑毓喜欢迦南香,贺媞便钟情于此香,从不更易,将死之日若是知道正是这个香料害死了她,她是后悔还是甘愿就死呢?” 魏游沉默不语。 “近日你总是姗姗来迟,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么?” “不曾。” 内廷禁苑是崔放鞭长莫及的地方,他缺少一双眼睛,现下又只有魏游可用,见其态度不明,便循循善诱道:“我晓得,魏郊对你不错,他素来对皇室忠心耿耿,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要沉浸其中堕了心志。” “当年若非贺媞要为郑毓报仇,假意演一出狐媚惑主,嫋嫋早就做了中宫主。你的母亲既是嫋嫋身边的掌事宫女,嫁人生子本该被恩允出宫,也是时运不济,怎知刚好碰到那个时候,你的母亲获罪而死,却累得你也身陷囹圄,小小年纪便作了阉宦。” “这个仇非但是我的,更是你自己的,何必有甚负罪感?” 言尽于此,崔放嘱咐魏游早些回宫,别忘了暗中查访,掌管玄鹤卫的上虞君一直藏在暗处,这人究竟是谁,竟能得到沈令仪这般信任。 魏游听命而去,崔放回头盯着妹妹的牌位,眼中于晦暗中浮现杀意。 清凉殿内,康瑶琴带着礼物来为七娘庆贺十八岁生辰,她说家乡风俗与中原不同,孩子过了十八岁才是真正成人,是以熏陶得李怀疏与李识意都几乎忘了女子本是十五及笄。 案上摆着一陌生物事,圆圆的,比脸盆小一些,三色三层,松松软软,凑近了能嗅到甜腻的香味,上面还点缀着水果,像是某种糕点,李怀疏看了又看,不解道:“这是什么?” 她上辈子十八岁的生辰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也没有吃过这个东西,所以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魏游出场在第七章,贺媞被下毒和余毒未清在第八章第九章,尾巴应该是在下章或者下下章 每个星期从周四到下周三算起,基本会更新一万五千字 ----- 感谢在2023-02-13 22:55:54~2023-02-16 23:2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Oren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睡不到懒觉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睡不到懒觉了 18个;Oren 4个;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f 160瓶;上善若水 19瓶;. 8瓶;可口可乐 5瓶;赋小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母女 “这个东西叫做蛋糕, 你从前不是吃过一次?怎么……” · 眼前这人生着与李识意一模一样的面容,她这一问,康瑶琴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 说着说着,却蓦地住了嘴。 “李识意”眼底闪过些微不易察觉的伤痛之色, 随即别开目光去,松软可口的蛋糕仿佛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形利刃, 多看一眼便是在剜她的心。 康瑶琴目睹她神色变化, 对适才不经考虑的回答感到万分后悔。 从前吃过一次的是李识意, 她眼前这人却并非李识意,不认识蛋糕很正常。 尽管那次是下厨苦手的康瑶琴第一次到厨房做吃的,因为能够获取的食材与工具十分有限,蛋糕烤制出来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认真说来, 这次的成品其实比上次好得多, 但“第一次”的含义本就非比寻常。 李怀疏今日是第一次吃到蛋糕, 几年前的李识意也是第一次吃到蛋糕——还不是因为过生辰, 只是康瑶琴心血来潮做给这个贪吃鬼尝尝罢了。 可是从女儿的角度来说,李怀疏今日得到的实际上已没什么稀罕了。 亲生的兄弟姐妹也时常争做父母心里的那个第一, 更何况李识意仅仅只是康瑶琴名义上的养女,李怀疏上辈子可能从来都没想通过,为什么无论她如何努力, 如何懂事, 如何优异,也从来不会成为母亲考虑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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