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关系之间,李怀疏自觉没有资格去做拥有选择权的那方,是以也谈不上情愿与否。 两次占卜演卦,两次天眼预言,先是流亡大漠,再是孤身远赴北庭,终于深受君父厌弃,被逼入只能放手一搏方有生机的困境…… 即便这些沈令仪都可以原谅,但纵她万死,也赎不回淑妃郑毓的性命。 李怀疏闭了闭眼,话未说出便已觉得心如刀绞,须臾后,睁眼问道:“陛下觉得,你与阿姐之间的过往真的可以放下么?” 她似乎发现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伪装有甚好处了,若是以李怀疏的身份,这样的问题不可能这么轻易问出口。 沈令仪看着她,知道她是认真在问,勾笔后放下奏疏,笔暂未搁,悬在干净润白的指尖,却道:“指哪件事?” 两人俱都怔了怔,沈令仪这么一问不正是一个回答么?指哪件事?过往李怀疏对不起她的桩桩件件,有的可以放下,有的却轮不到她说放不放下。 “淑妃的死。”李怀疏低头不去看她,长睫半遮目,神色未明,只从嘴边泄出紧一阵缓一阵的咳嗽声,仿佛被这区区四字牵动得神魂俱颤。 她握着一只素色长颈瓶,青嫩的树枝从瓶口冒出头来,桃杏颤颤巍巍缀在上头,咳嗽声中,花瓣坠落在案上,成了残花。 沈令仪拾起那花瓣,在手中搓弄,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既是李识意,又何必提起。” “咳咳……你既认为我不是李识意,又为何不追究?先帝对外声称淑妃是病故,但淑妃一死,崔嫋是何等的气焰嚣张,储君也立时定了皇长子,你那时便觉得蹊跷,可惜远在碎叶城无法调查。后来……” 沈令仪松开花瓣,缓缓合了眼。 后来,她回到长安便开始着手调查此事,原来母妃并非病故,而是中了一种名为乌头藤的慢性毒药,这毒在她体内潜伏了多年,一直没有发作,是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崔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催动她体内毒性发作,中宫之位险些与她失之交臂,这才决定下手。 即便如此,郑毓身故的前些年体质虚弱易病,也必然与这乌头藤有关。 这味药引被碾成齑粉,再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制成了无色无味的黏液,涂在药罐盖子的内壁中,泛着一层有些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平时保养器具用的桐油,熬药时,随着蒸汽升腾,会慢慢溶解在药汁中,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母妃吃了进去。 因为事情隔了好几年,该抹去的痕迹早就被人抹去了,沈令仪调查的时候很费了番功夫,常常是以一个好不容易寻得的线索顺藤摸瓜,也可能是扑一场空,那再继续抽丝剥茧……如是来来回回地折腾,终于几乎掌握了全部的真相。 之所以说是几乎,沈令仪至今为止也不明白贺媞在整件事中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她找不到任何证据指控她参与其中,却也没人能解释得清,贺媞为何是在同一时间开始与母妃关系交恶,从前不屑承宠的人,又为何突然使尽浑身解数卷入后宫倾轧中。 暗中查访过,一无所获,当面试探贺媞,她便懒洋洋地甩出一句“是啊是我杀的你母妃,你本事向来大得很,不如将我也杀了好了”,简直不知她哪句真哪句假。 这么说来,李氏与郑毓的死似乎并无关系,李怀疏何必揽责? 沈令仪摩挲着指间薄茧,一时陷入了沉思,黑漆螺钿屏风立在她右侧,掩去了大半斜射进来的日光,也将她精致的五官笼罩在阴影中。 这一刻,李怀疏不禁有些恍惚,想起沈令仪密谋夺位的那几年,从碎叶城回到长安的她蛰伏隐忍,在自己厌恶的父皇面前扮演心性至纯的孝女,对生性多疑的皇长兄假意投诚,装出一副满足于公主身份得过且过的模样,那时的她也是如眼下这般走在一片阴影底下。 走到今天,李怀疏自问心里没什么遗憾,须知她们上辈子本来就不会有结果。 最重要的是,我的殿下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从此以后,天语纶音,四方攸同,放眼四海宇内,无一遮其光芒。 李怀疏如是想着,唇角轻轻勾起了笑。 “我从未对你吐露过,你是如何知道的?”回忆过种种细节,沈令仪抬眼问道。 她在调查郑毓死因时无意间翻出早年一桩皇子被害案,卷宗积了灰,且她父皇曾经命人对这卷宗做过手脚,动这卷宗时惊动了宗正寺,幸好及时补救,否则她连郑毓被害也要查不下去。 其实在她之前,郑毓还诞下过一子,那是真正的皇长子,倘若郑毓作了中宫主,她的哥哥便是合乎宗法的皇太子,可惜小皇子没长几岁就死了。 小皇子一死,既得利益者身上背负了最大的嫌疑,这人正是崔嫋,她先后毒害了沈令仪的兄长与母亲。 都说郑毓身体变差是从生了沈令仪以后,知晓真相后再倒回去深思,却正是那个时候中的乌头藤,这毒害得郑毓体质虚弱,无法着胎,后宫争斗如火如荼时,朝中大臣也开始悄悄站队,李元昶便是其中之一,他站的倒并非崔嫋,而是代表了阴阳正序的皇长子。 中宫无子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即便郑毓真的执掌凤印,她也可以将崔嫋的孩子过继养在膝下,将来即位更加名正言顺。但是大绥立朝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反倒是女帝一朝三十二年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前头,届时因故循旧循的是哪桩旧事就难说了。 所以,为了这江山不落入女人手中,李元昶愿意为崔嫋略出几分力,扳倒更具胜算的郑毓,乌头藤的药引难寻,他府中刚好有一株,便给了崔嫋。 等到东窗事发,崔嫋的目的早已达到,她的儿子被立为储君,掌事宫女又忠心耿耿,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她一人所为,甘愿伏诛,李元昶仍旧全须全尾,并以太傅身份辅佐起了储君。 这些年来,沈令仪将两桩命案事涉之人处置得差不多了,只李元昶一个,当时她犹豫了几次三番,终究没有动过。 李怀疏顿了一下,道:“你又何必瞒我?” “你不说,我不知道,莫非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么?为何要自欺欺人?” “是李元昶,你父亲?” 沈令仪观她面色,便知自己说对了,手扶矮案,沉默了一会儿,便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查到你父亲时,他已病入膏肓,我以为他没几日可活,也算自食恶果,便暂时放着不管。早知他以这事干涉你与我往来,我不如早点杀了他。” “这样也算一命抵一命,该还这条人命的本就是他。” “父亲的命是外力夺走的,并不意味着你报了私仇,父债女偿,你想要我的命也无可厚非。” “哗”一声,矮案被推开到一旁,眼前黑影倏然袭来,李怀疏下意识往后倒去,紧握的长颈瓶也斜向后,用来养花的水从瓶口流到外面,她及时握正,衣襟仍被水洇湿,在胸前暧昧地沾染了几寸。 李怀疏左手撑地支起身子,右手呈半掌之势握着插花的瓶子,拇指抵靠瓶口,以柔软的指腹阻了阻压向她面颊的粉白花朵,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无力而温柔的姿态,喉间却发出抵抗的声音:“沈令仪,你做……” 她的话语被沈令仪的深吻吞了去,下颌被捏起,含糊地发出一些恼怒的声音,只能被动地承受对方莫名其妙的情绪,牙关被叩开,沈令仪又吻又咬,掌着她的腰不让她逃,简直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良久,沈令仪稍稍往后退,暂时放过了她。 李怀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别过头去掩唇咳嗽,吻得太久,无法自如呼吸,面色也红润起来,嘴唇却好似沾上鲜血一般,泛着令人不由心颤的艳色。 沈令仪定睛一看,真的是血,却不知是她咬的还是李怀疏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她伸手碰了碰那处微肿的嫩肉,听见李怀疏吃疼地吸了口冷气,目光下移,停在李怀疏的下巴,不过是被自己捏了捏,很快转了红,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是被狠狠蹂|躏过才会如此。 “究竟是谁要谁的命?”沈令仪看着李怀疏,忽然觉得她真正如狐媚一般,低低地笑了一声。 长颈瓶落在脚边,水流得到处都是,沈令仪半边脸颊也被泼了,水光划过弧线流畅的下颚,凝聚成几滴水落下来,她眸色晦暗地一笑,面上竟有些癫狂之色。 李怀疏还待张口说些什么,却见沈令仪不知几时从头上拔了一支钗,先是挑开她颈间沾了水的残花,似是连容忍这死物碰她身体的气度都没有,接着,冰凉尖锐的钗头一路向下,抵在她随着低喘收缩的细腰间。 “想偿命?这里欠我一刀。” 咫尺之间,沈令仪逼视着李怀疏,冷淡说完这漠然残忍的话,却又在她颊边轻轻吻了吻:“好好活着,我日后来取。” “一刀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来两刀三刀。”李怀疏握着她的腕骨向内用力,忽地想到什么,又悲哀地松了手,“却不是这具身体。” 我要还给妹妹的。 如此一来,又没有机会了。 李怀疏眼中难掩失望,垂眼笑了一下:“陛下觉得我这样便会好过么?” “欠你的上辈子没有还完,这辈子却也不是我的这辈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去还。” “那就待在这清凉殿,永永远远。”沈令仪心中烦躁,闭着眼,随口说道。 李怀疏又道:“陛下觉得我愿意么?” 她想起重生后入宫那日,濛濛细雨,见到几个人身着青色官服走在宫道上,她突然犯起了痴,掀开车帘一直呆呆望着,直到那几个人消失在视线中。 沈令仪未置一词,她续道:“陛下大概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诸事皆由你来决定,轮不到我愿意与否。” 她在清凉殿的地砖上划了划:“这里从前是宸妃住的地方,先帝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先帝不问,旁人更不会去问,后来如何?” “我倒不是说我也会步宸妃后尘。但我已体会过前世你想让我过的日子了,不习惯,不喜欢,也不愿意,我想过我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倘若我的心从未更易,为臣或是为侍君,与你离得近或者远又能影响什么呢?” “当然,我现下说这些似乎也没用了。” 不会步宸妃后尘,是不会自缢了断,但殊途同归,她依然会魂飞魄散,不如趁此机会把一切都说明白罢。 李怀疏面色又恢复平日的惨白,连着说这么多话,喉咙与肺腑都有不适感,她撑地咳了半晌,明白经过这日再瞒不下去了,于是整衣跪地拜倒,正色道:“陛下也见过了,七娘与我无半分相似,她天真活泼,不谙世事,待在后宫只会害了她,倘若将来有一天七娘回来了,请陛下放她出宫。” “我自知没有资格对陛下提甚要求,我已是个死人,魂魄陛下也无法拿捏,实在气不过……”李怀疏抿了抿唇,坚定道,“刨坟鞭尸也可。”
119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