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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应识我

时间:2023-12-23 09:00:33  状态:完结  作者:半色水浅葱

  “对,我不要欠你人情。”

  “我走了,你活下去罢,她喜欢的人本就是你。”

  走出山洞,庄晏宁抹去眼泪,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路上,她伤没转好,走得很慢,过不多时便与昨夜交过手的几个人狭路相逢。

  为首之人虽然蒙着脸,但个子矮小,背负双锤,庄晏宁认得他,这是须弥阁里的一个弟兄,绰号虬龙,在温如酒手下做事。

  “四小姐,大小姐同你有过交情,吩咐咱们让你死得痛快体面些,是以昨夜才让你侥幸逃了。眼下你负伤颇重,如无天助是决计逃不过今日的,我也不动手,你还是自己了断罢。”虬龙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向庄晏宁掷去一把长刀,锵然落地。

  庄晏宁青紫灰黑的脸上浮起冷笑,丝毫没将这些武艺高强之人放在眼里,她有条不紊地理着乱糟糟的衣服,口中问道:“到底是谁的主意?”

  虬龙有幸见过一次须弥阁的阁主,虽然只是一道隔着珠帘的倩影,但矜贵清冷,自有一番泰山崩而不乱的气度,庄晏宁竟与她很有几分相似。听说四小姐由阁主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也难怪。

  不禁一顿,尔后才回道:“是大小姐收到的阁主密信。”

  温如酒所收密信要么是信鸽所传,要么是余婉代为传递,信鸽听人摆布,余婉又忠心耿耿,无论前者后者,都意味着这确实是沈知蕴的意思。

  “信中还说了什么?”庄晏宁见虬龙犹豫不言,好笑道,“将死之人,连自己的死因都不配晓得?”

  虬龙一想也是,只得道:“信上所说也很模糊,除了索你性命的交代以外,只有两个字。”

  “什么字?”

  “杀手。”

  庄晏宁好似受到沉痛一击,站立不住,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泪水很快盈满眼眶。

  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明明长发散乱,脸上又是血又是灰,脏污不清,可虬龙等人见她这样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不堪,心里很是难受。

  庄晏宁怔怔地盯了地上长刀半晌,司妩果然还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未卜先知地说什么性命垂危时记得服下那瓶药液。

  是包治百病的灵药,还是可以令人功力大涨的神药,都已经不重要了,司妩不知道的是,她本就愿意为沈知蕴付出所有。

  在虬龙等人不忍的目光中,庄晏宁拾起长刀,抬头迎着雪后杲杲冬日,含着泪决然一笑,刀刃往颈间一抹,血流如注。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知蕴。这个即将被自己奉为终生信仰的女人告诉她,出色的杀手应当为主子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主子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原来,这个不想杀之人也包含了自己。


第100章 迟来

  洛州城门上, 沈知蕴衣着单薄,隔江远眺。近处堤柳,江上渔火, 群山迢迢,更远处的宜州城郭, 都在一片混沌浓雾中,似乎前路也茫茫。

  听着身后斥候传来的军报, 故国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 沈知蕴瞳孔蓦地一缩, 明白与大绥的首战恐怕就要遗憾落幕,过程不顺利,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出乎意料。

  “冲会关久攻不下,遵殿下之命, 韩将军已整军回返。”

  沈知蕴轻轻颔首, 表情无喜无悲:“命他改道浥南, 前锋部队已至, 待两军汇合后围攻临州,叩不开城门, 便趁春汛将至,毁堤毁坝,将城淹了。”

  浥南地区素来是绥朝南方军事囤粮的重镇, 尤以临州为重中之重, 沈知蕴意在夺粮,夺不得才有极端作为。城如果被淹,粮也保不住, 相当于断了敌军补给, 再从别处转运却解不了近渴, 这段时日以来苦不堪言的前线将得喘息之机。

  但是,但是……

  斥候忍不住道:“临州城内民众两万有余,如果突然泄洪,他们无处可去,岂不是无辜沦为亡魂?”

  “用得着你说?传令即可,下去。”沈知蕴眉目间隐有倦意,唇边带出一声微弱不可闻的笑。

  她语气甚是平淡,分明在笑,斥候却似怕极她身上无形的威压,不敢多辩,咬牙而去。

  待斥候一走,沈知蕴变得更加沉默。

  自复国的战争吹响号角以后,或者说自庄晏宁离开洛州城以后,她常在傍晚时分登上城门,独自一人,待到天黑方归。她虽素来喜静,但缄默得像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情形也是少有,应是心里装了太多事。

  恰逢今夜微微落起雨来,余婉借口送伞,与呈送军报的斥候前后脚到,一直静候在侧。

  “你也觉得我残忍么?”

  沈知蕴没有转身,似是自言自语,但临近除了余婉再无别人。

  听她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质疑,余婉心中好不难受,立即否认道:“殿下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我相信殿下的决策不会有误,怎会是残忍呢?”

  她自小就是宫婢,懂得什么国家大事,这句张口就来的反驳根本站不住脚,只是注满了她对沈知蕴的满腔赤诚。

  然而这点温暖并不能在沈知蕴空落落的心里激起涟漪。

  城墙上的灯火在她眼中洒落细碎的光,她失笑道:“两万余人,谁不晓得是活生生的性命?但落入掌权者眼中只是一番计较后的数字,老弱妇孺可弃,身体残缺可弃,同至关紧要的战局相比,别说两万余人,纵然再多些,亦是可弃,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冲会关守将未被卸职,想来好办得多。”余婉道,“殿下以为沈令仪是有情之人,她却冷心冷情,舍得将自己的心上人设入死局。”

  卫静漪一死,即便主仆有别,经过长年累月的相处,余婉俨然成为沈知蕴最亲近之人。沈知蕴在余婉面前从不避讳什么,所以她对诸项计划俱都一清二楚。

  “世间无人能断七情六欲,她纵然有情,但她身肩国运,站在权力至高处,反而不如普通人自由自在,也注定握不住自己苦苦索求的那一缕风。”

  雨下得愈来愈大,天地间的雨幕好似刀刃剑阵。噼啪作响的纸伞下,沈知蕴垂了垂眼,低声道:“我不是也将般般派去送死了?某种程度上而言,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余婉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蹙眉道:“这怎能一样?”

  “莫非……”她静了一瞬,便听见自己的心脏好像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大胆问道,“莫非在殿下心中,般般是那样的位置?”

  沈知蕴脸上居然有几分茫然,这实在太难得,余婉忽然被一股凄惶感紧紧笼罩着,将头颅垂得很低很低,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温如酒那里怎么还没回信?乌伤虽然易主,但阿多吉将月轮王留下的基业败得差不多了,沙楼绒派人突袭只是为了泄愤,她没有余力再掀风浪,虬龙几人也是阁中佼佼者,不至于这么多天都带不回一个人。”

  许久,余婉都没有张口,沈知蕴正疑惑间,余光却见她递来一封密信。

  唇边浮起不自知的笑容,却在读完密信后转瞬消失,沈知蕴将信纸揉攥成团,嗓音滞涩道:“这是什么意思?”

  余婉放下手中灯盏,屈膝跪在积水中,闭着眼道:“四小姐死在了草原上。”

  死之一字何其刺耳,沈知蕴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仍然不信:“虬龙他们怎么敢?”

  雨水浇在脸上,余婉视死如归,叩首在地:“虬龙他们不敢,是我伪造了殿下的密信。”

  “你为何……”

  “因为殿□□内的断情蛊就要发作。”

  沈知蕴立刻想到了自己腕间突然出现的暗红印记,怔了一怔,问道:“断情蛊……这是什么?”

  余婉将之前温如酒所说一一转告,又道:“自晓得此事以来,我一面瞒着殿下,一面四处寻访有无解蛊之法,却都无所获。唯独有次找到侍奉过先帝的宫人刘氏,终于明白先帝下蛊的用意。”

  “那时有位大臣荐了个占卦极其灵验的道士来卜算国运,先帝其实并不深信,但那道士也不知是确有本事还是走了什么门路,面对先帝设的几道谜题都能迎刃而解。国祚将倾,先帝大概是死马当活马医,不仅叫那道士参与到朝政中来,还叫他替殿下卜了一卦。”

  “卦象上说,殿下有治国之才,却将为情所囚,失去一切。于是先帝命温三娘炼出断情蛊,起初没忍心对殿下用,直到后来国破献降,先帝将希望全都寄予殿下,才狠心种蛊。”

  沈知蕴双肩塌陷,颓唐笑道:“你方才说,这个断情蛊可以压制人之□□,那照这么说,我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般般?”

  余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听她字字句句仍然着眼于情,心头一凉,厉声劝道:“殿下——殿下不如好生想想,殿下一死,追随殿下起事的千千万万人该何去何从?大齐王朝又由谁来光复?正如殿下所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四小姐的死如果能遏制蛊毒发作,保全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我知殿下对四小姐下不去手,愿以一死代劳!”

  “你说她死了,却为何不见她的尸首?”

  “虬龙已经确认过,四小姐没了生息,怕殿下见之伤心,没有带回。”

  沈知蕴将密信当做废纸掷去城下,双目通红,口中连连道好,眸色冷到极致:“你们不去找她,我去。她是棺生子,向来命硬得很,你们说她死了,我却不信,不可能!”

  她扔开手中纸伞,转身奔下城楼,一路溅起水花无数,任雨水污泥脏了自己的衣摆,哪还似喜洁之人?

  余婉几时见过她这副失了神智的模样,灯盏也忘了提,惊慌失措地跟着下去,望着她离弦之箭般很快消失的背影,抓着一列巡逻的士兵便沿路紧追。夜深雾重,沈知蕴一没入郊外便没了踪迹,余婉等人找了半夜,终于在一处山涧边找到她的身影。

  沈知蕴身上时冷时烫,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关在冰窟似的,根根骨头犹如被锯,她蜷缩在余婉怀中,眼睫虚弱地颤动着,衣衫竟然被冷汗湿透,唇边越来越止不住呻|吟之声,叫人听了于心不忍。约莫是走到半路,意识涣散,从马背上跌下来的。

  “断情蛊……呵,它断的是什么情?我现在一想到般般,想到她已经……我就痛得恨不得将心剜出来!”沈知蕴发簪已失,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她脸上不知是雨是泪,目光透过碎发望过来,竟恍如失魂。

  她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可是现在即便得到答案又能怎样呢?

  顿时哑然。

  她将指尖深陷入肉,牙齿咯咯作响,泪痕斑驳,哽咽道:“我恨她……我恨她……我更恨我自己……”

  痛恨自己,为什么分开那日不肯抱她一次,哪怕就一次?

  口中所恨之人是卫静漪或是别人,余婉不得而知。

  她从没见过沈知蕴这般狼狈而脆弱的模样,后悔自己决定得太晚,一下子就落了眼泪。

  第一朵花已经长成,断情蛊已经发作,在得知庄晏宁死讯的这一夜,兜兜转转逃不过宿命,她不仅十分可笑地应了验,也失去了这世上最与她心灵相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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