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忙越乱,柳姐姐招呼不打一声突然回来,小霜跑过来叫人,大人早在前厅等着,是王夫人和江夫人出门还愿去了,唐突登门还望海涵。 求她别哭,真就含着泪一路跌进柳姐姐怀里,柳姐姐抬起胳膊敞开怀抱,望月感惭,以为妹妹太担心自己,想方设法给她逗笑了。 “问你呢。”柳如清侧过来敲敲桌子,“给她开过荤没?” 怎么没有,我说一直都这样,嘴上正吃着半块糕,说话间吐出一口粉,呛得直咳。 如清姐姐把胳膊搭在江凭月的肩上,笑得脸都僵了。原来在问凭月,说话时朝我这边转了下脸。 我才弄明白,不是这都什么人,把这个拿到桌上说。好在姐姐看我呛得脸红,想必没有。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小钥匙穿在指尖,“旁的礼数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毕竟是进她们家门,不能太寒酸,我给你备了份……就当礼钱吧。” 江依把手往前一摊,截住,“给我。” 柳仰把钥匙往后一藏,“官家发俸,散之于民,凭什么给你?” 江依头也不回,“她吃我住我啊!” 左右说不过她,只能把钥匙递过去,让她到家中银库去取。 江依走后我移了座,坐在她身旁,“有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 “墨娘子,很聪明。” 江依走后,我们唯一的联结就断了,变得生分许多,我只好低头赔笑:“您太故意了。” 柳仰揪开一角点心面往池子里扔,“她没强迫你吧?” 表意不明,我也不好妄加揣度,是我自己跟来的,如今也到了走的时候。 “没有。”我摇摇头。 “别不好意思说。” “真没有。” “不愿意就来找我,她什么脾气,一阵一阵的,别的都好,就是……”柳仰用手点了点额头,“就是固执,中邪了似的。” “那是表象,她古板又无趣,怕羞还爱逞能,我跟她实在说不到一块。” “不见得。”她含笑接过小霜递过来的碗碟,盖棺定论。 “您误会。” 如清姐姐犯了错,小半个月前挨了廷杖,放逐回乡终身不入仕,两害相权,只能算计自己一条性命,太子的亲姑姑和她有些交情,赌了一把,好在成了。不算皆大欢喜,能保一命已是竭力。 我打好竹筷,并起来压住包子尖,“模样玲珑比饺子还小,汤汁把皮浸透却不至于满溢,不像京中的那些淌得到处都是,勤园里的小霜姑娘,心灵手巧。” 终于说动,左胳膊一抬,随即砸到腿上,伸出右手接过去,柳仰被我强行掀开袖口,她手腕上裹的几层纱布终于得见故乡的天日。 她重新理好衣袖,示意我不必声张,“怎么看出来的?” “内衬惯用素布,从没见你穿这么深的。”通身墨色要受万人仰颂,而她一贯乌衣白领。有套衣裳我能穿,当官的不能穿,里衣的料子是黑的。 衣料出了染缸就定型了,谁都怕平白受污,乌黑墨色是个例外,沾了血也看不出。 “胁迫而已,披着那件衣裳死了,要有人遭罪。我知道轻重,自己动手总比让人活活打断脊梁要好,只是……” 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死事小,借用宗室与旧党相衡,她深恶痛绝,不知道也无所谓,知道了,往后免不了与我疏远,到时候还要劳烦娘子帮我从中带话。” “她不会怨你,你不知道她为你急成什么样子。” 我们谈了许久,多是她对我的嘱托,机缘偶得,从中明晰了江凭月为我做的许多事。 从前书文的死归于边地,也许是守将管控不当,能猜出来是枉死。可惜人命也分贵贱轻重,自然不能借用命官的名义号令兵士大肆报复。女人的命不值钱,湖边芦苇而已,另辟蹊径,若引导他们开罪军部,上面的人恼了,底下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火气越旺越好,江凭月卧薪尝胆当了半年芭蕉扇,总算扇起一阵风。 先是蛰伏,按兵不动,等到风言风语传进去,再请人劝解,再大的火要趁热疏散,出气筒早就想好了,最后的斩首和极刑,清算名册全由江小姐手笔。 办得好有奖,事不成就惩处。凡她们刻意要害的都不是好人,让盘古娘娘知道自己辛苦一遭开天地是为了迎那些畜生降世多半要懊悔不已。 狼崽子长大了要吃肉,还要趁早断绝,凡姓名在册,家中男丁或斩尽杀绝或阉做人料。凭月菩萨心肠让他们自己选,有的宁为玉碎有的愿为瓦全,她不守诺,跟人家选的反着来,兄弟们的路还是兄弟们替代着走下去,这么看,心狠不是坏事。 柳姐姐问我会不会觉得她残忍嗜杀。我不太明白大丈夫之道,于是自愿归在友人一队。戕害同族姐妹的时候不记得自己也是个人,幸灾乐祸,自大无知到以为世道人心如此,除非天地颠倒不能更改,死到临头了想要求人怜悯,菩萨看了也要发笑。江凭月做什么对什么,若有罪,天就要塌下来先把个子高的男人们砸死以儆效尤。 柳如清倚在桌旁笑得如释重负,“不要,公子少爷们活得好好的,咱们两个先进阎王殿了。” 我不怪她们行事阴狠,没惹火上身是凭各自本事。该死的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就能踏实些。 这些事原本可以不告诉我,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对我坦诚相待,我也并非是天真到小肚鸡肠的人。 柳仰握住往外渗血的伤处,“刽子手光彩吗,手上沾血的事不好往外说,你不是三岁稚儿,理应知道一些。人与人相守,也是要看缘分的。若将来后悔,不必在意别人,有我护着你。” “我跟她萍水相逢,留到现在已经是缘分了。其实想问,天道轮回自由定数,若我活着会令大权旁落,还会执意救我吗?” “至少有人会和你站在一起。”她顿了一下,“书文姑娘生分了,我孑然一身,已是大权旁落了。” 我拍拍她的背,“随口一提。我明白,你们都有苦衷。” 柳仰探出身子侧了眼门墙,万分警醒地低下头,估摸着时辰尚早,勾勾指头让我别离那么远,“想跟你说,京中最近,确有怪事。” 一位外地富商在风月场和贱籍堆里找一位姑娘,多大的年纪什么样的长相,给的都相当模糊,单知道花名叠字,找到了能赎身,但要当面看过验明正身,坊间传开,一时间城里多了两百六十四个叫这个名的姑娘。 柳仰刚被放出来,养着伤病不怎么出门,得了信心生不妙,好在那姑娘还没找出来,赶紧往勾栏处塞了个细作去认,问起什么就溜边儿答,她不是一般人,手底下的姑娘也聪灵机敏,天生吃这口饭的。 这也好查,拿出有章跟手印的文书来才行,官府就这么多,难就难在野的她管不着,好在大商户,毕竟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明面上没有太出格的偏好,人册堆里挑出了这个安排好的舞姬。 看来是了,这个冒领的姑娘描眉画眼,戴了幕篱就去了,人家家里的一眼没看,只是问话,找了女使看了看胳膊、后肩和腰腿。 那商户不是人贩子,不是敌党,也不是趁乱反叛的国贼。问明住址和喜好,一别多日无声无息,最后只遣人送来一封信。里面夹着两封银票,从措辞和笔迹上能看出信主人的诚挚,开篇是为卖弄词采,后来渐渐放弃了,换用白话书。 大概是这女子勾了哪家小姐,信纸一张开,半句有格式的问候都没有,三篇双调七十六字,每篇用韵不同,密密麻麻铺了两张纸。 写了两页觉得没人乐意看才正笔书,瘦硬端直,笔锋裁墨,仿若数百年前就看穿了这姑娘的不良居心,家里有钱,但一分都不会留给这家小姐,若贪图钱财,不必多此一举。笔画逐渐敛了锋芒,字里行间柔和起来。砚台里点的水也多了。书信这人说,能耐心隐忍一直读到这几页的兴许是个好姑娘,不会为难她。又从月亮开始谈,兜兜转转写到今年的新柳,剖出一颗心给她看,最后又求收信的人洁身自好,知道风月地经营不易,说旁的太作伪,金银最为贵重,自然将最好的献上来,只是过往遗憾太多,日后所需,你写信来。 再看信中带的钱封,红极一时的花魁不过是这个价了,收了信,就比花魁还要珍重,不论是自己误入歧途还是受人胁迫暗害,如今都已得了这样一位良人的偏爱,不敢说上天垂怜,这家花了多少心血养出一位女儿,不是任由旁人糟践的。女儿的一颗心比金银财宝还难得,那些心事好似天上银河,求她千万珍惜。 不珍惜倒也无妨,写信这人兴许是母亲或姊妹,格外明白事理,知道情爱一事不能勉强,她若不愿,钱款不必退回,她家姑娘是个讲理的人,照常讲明就好,倘若倘若,万一万一,她不愿听你推拒以致妄图逾矩,照打一遍,不必思及旧情留有余念。 那信上说:你手上有茧,她手上也是,我手上也是,我们都劳作,诚如你眼见耳闻,她在家很勤快,不是受宠爱的高门贵女,只是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半点灰草,念在她的好,你能否疼她惜她,爱其重其如珍宝。 你有真心,当真视她如明月,即便有些事不便开口也不会刻意欺瞒,她太愚笨了。 这人写到一半觉出不对,提了句:你若不识字,不愿找人代读,我别无他法,识得现钱、银票就足够了。 她虽善解人意,可于情爱一窍不通,若为解贪尝鲜,求她不如求旁人,虽看着粗陋一些,着实难伺候,倘若有朝一日相看生厌,望你留心,确保她在汴梁城中有容身之所立足之地,不若将她送到梁园开封府衙后街第一家官宅,会有人代为谢过。 柳如清翻到最末如遭雷击,这家可熟了。这家姓柳。 起初觉得有人跟她玩闹,从怀疑被勾起的那一刻就让人耍了。看了看那封长信又觉得言辞恳切,她从来不接救济的活,万望这家千金不要被辜负。 很快又被证实,汴京那些地方,原本没有一个叫叠字明明。 再回头看,字迹虽然愤懑潦草,虽然,虽然…… 柳如清对上我的眼睛,她很聪明:“你骗她了。” 惊魂未定,这番叙述让我心跳如雷动,怎么解释才恰当,总不能说江凭月很笨,虽笨,旁人不那么觉得,我说就成了污蔑。 “动静不小,为这点破事劳心费神。”柳仰话音刚落,外头来人了。她转过身喂鱼,我也很快挪回原位。 我不管,我就揣度了。她当时想的是,只要一丝机会,不求旁的,能在我身边就好。后来又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敬重,便不能藏掖做起遇不得光的影子。再后来,短短几天工夫,她断定我的明明就在不远处,查遍这些行当的年轻姑娘,里外多照拂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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