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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不过一条街，走进门的却从来不是同一拨人。最后捧着茶碗感叹，再添一句相逢陌路点题。 分明是胃口不能相互迁就，吃饭用菜哪有贵贱高低，江依弯着唇角训话，一边替我理好耳后的碎发。 “再说了。”她指着自己，“不是你的食客吗，凡人一个，脆得很。” 买卖不容易，她在苏州好好的，怎么非要到处跑。 过几天再回去，入夏就得雇工了，一整个冬天跟她厮混，跑来跑去四处玩乐都忘了正经事。原本是要还租的，年前的账算清之后赶巧了手上有余钱，赋税齐全没外债，头天夜里东家捎信出来有意把铺面送人，通读文书没有暗坑，按个手印就是我的了。 城里踏实肯干的年轻人街边一抓一把，从小到大运气总是较旁人差一些，所以这回能便宜一个外乡人。前两年打着算盘过日子，拿定主意把大半生拴在这个小楼上，最差要供养妹妹上学，以后能交得起她的那份钱，我们亲人不至于离散。前后不过半个月，妹妹有了家，有了真的名字，我也受人照拂得了一处安定居所。 只须江依不把铺面和庭院盘出去，我们一辈子都能见着面。 “人手不够啊，看看我行不行？”江依绕出亭子站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太阳底下提起裙边转了半圈。 我摆手，示意她赶紧下来，算了吧，大小姐点个蜡都能撩着头发，回头把手给切了。 江依矮下身子，一条腿垂下来，攀住石头平面显眼的裂口，再往下跳。常人而言不算高的台子，两只手一撑，抬腿就能翻过去，江依不行，她要踩着边上去，小心谨慎地下来。 一直如此，说是医不好了。不疼，骨头有问题的那块使不上力，走路很慢，跑起来勉强得一个平衡，容易崴到脚，自小比别的孩子怕累，就没什么同龄玩伴。 那凭月，到底为什么选我？ “说什么？”她拍打裙边和裤脚，上面沾了湿泥。 我回过神，改口道：“你的字很好听，什么含义？” “哪有含义，只图好听，你呢，要取字吗，那个年纪离开家，恐怕及笄礼都不全。” “我们家啊，我家里……其实之前想让如清姐姐给取个字，她不愿意。” 江依没坐回方才待过的位子，一旁立着，我话音未落，她皱起眉头，“她还不愿意她凭什么不愿意？” 我赶忙摆手，“本来就是家中亲长的事，她说自己太年轻，过些日子会给的。” 江依说不行，该由她来拿主意，指着我琢磨了半天，一圈一圈点着指头给我挑字。 我不是良善之人，既离不开这样众星拱月的裹缚，又接不住满眼满怀，痴心错付的喜爱。不敢直截了当说清楚，也不愿口出恶言违负自心，最后进退维谷，罪有应得。 “刚才其实听见了。”凭月抬起头，眼睛弯起来，笑吟吟的，“不是说过了，那天在街上，自然了，最初只想跟你亲近而已。” “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早盯上我了，如清姐姐受你胁迫。不要总是找人家麻烦。” 被揭穿了，江依用愠怒掩饰，脸颊和耳朵晒得通红。让她说实话，一时答不上来，捡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子打水漂，想了一会又说书文大步走路，下台阶的时候头发一跳一跳地飘。说喜欢这个，问我信是不信。 才不要理，手肘碰她胳膊，“正经问话呢。” “还正经问话啊，”她像唱戏那样，轻轻缓缓摇了摇头，“都亲过你了，没躲，我记得你不要不认！” 是亲过，揽过肩膀，唇间红脂用力压在脸上，那时以为关系很近，南方姑娘和好友是这样相处，谁猜得出……我戳自己的脸，很认真地问她：“亲脸怎么算亲啊？” 似是被我问住，江依愣了一下点头称是，我洋洋自得，看她气恼。很快有了什么主意，唇角眉眼一下舒展，突然凑过来在我唇上点了两下，轻轻的，鼻尖在脸侧划走。明明不烫人，她却很快逃开了，装模作样端起茶，背过身，手掌遮在杯口，挡住朝我一侧的半边脸。 湖岸有一圈柳树，老的小的全都长出了新叶，和凭月钗子上镶嵌的玉石一样翠嫩鲜亮。新绿都要带些黄，见光以后明快许多。夕照倒进水里，风起浪打，小块的碎光聚散漂去。当间大片刺眼的白，周遭镶金边，打铁的火花水中明灭。 我家也有金色的场院，不比这样泛白光的亮眼，秋来霜降前后，北风吹扫落叶，满地枯黄一片衰败，黄叶大都堆成小丘，偏向棕褐深浅的各样颜色，要么摊在地上，太阳一照染成灿金，行人走过就带起几片。秋风不大，刮起来叶子贴紧地面走，车轮一样在道上滚，又亮又沉，像一地的金子在跳。 听闻宫里赏赐的珍宝也有金叶子，金子做的，脉络叶肉，和枯落的大差不差。 可金子能长久，枯叶命不好，要么飘到土里成了春泥，要么封在雪地上，连同最底下那层被来往行人踩实了的冰，春天一来化成一滩黑绿的脏水。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王维写完这个没多久不幸了，真可惜。” “是可惜，你说王勃。” “我知道，说错了。” 我真的知道，我还会背。 她终于转过身，“这篇是范文正公的。” 江依拉过我的衣袖，小心靠过来，声音放得很低。一堆字像摊开的卷轴一样砸到眼前，刚想起来，是这样。可我不是不知道，要是从头背就不会说错了，应该从起句背给她听。我真的背过这个，小时候和家中儿郎一起听讲，先生让背很多古文，听人家一遍一遍地念，字都认不全，也能流利地说下来。 她拍拍我的肩，像是在哄我，“前人随手一写，不全要背，古今典籍浩如烟海，书文心境时有相似，我一样会混淆，不是笑你。” 她这读书人做派一向如此，明明是我说错话，羞红了脸，自己闹得比犯了错还紧张，手心出了汗，被我摸到就赶紧抽回去拿手绢攥住，拳头搭在红漆木上虚靠着。 我知道她心好，从不看不起人，格外在意这些，即便就我们两个人在，一样一点玩笑都不敢开，什么时候数落了我总要解释一番，生怕让人难堪。 “笑就笑嘛，没不让笑，那看王勃，人就应该及时行乐，留下还有家人在身边。” 我估量着眼前胜景，她怕水，我们不能乘舟，就坐在江湖岸边看一看，“江南就是，青绿蓝墨掺萤粉，多少人想生在这都没这个福气，还往外跑。” “哪有粉？”江依歪头问我，翻过手背看了一眼，“我吗？” 当然不是你那指甲桃啊。我往前指着湖上金灿的倒影给她看，浮光跃金，“发光的粉，你院里的窗户正好，一格一格把这些框起来。” 勤园的院墙像侧切成片的绿顶小山，窗子选用木雕的红漆灯笼纹，上下一圈镂出大小不一的方格，中间的大窗框方方正正，组出模糊混沌的长灯笼状，折几枝竹子桃花往桌上一摆，隔开窗木便一道入了画。旁人见过她的长相，应该能明白江楼和勤园雅致非常的缘由。 “一排窗扇十二格，怎么不把你也框起来。” “不许打岔，问你呢，为什么去汴京，不许说那个。” 江依摇头，那自然不是，早前查一件事，走了很远的路，吃了不少苦头。好了之后打算沿路往回走，都说京中繁华，在门前相中一块田产，城中不能种菜，干脆开个酒楼。 她说我知道她，不过问生意也不指这个挣钱，来客不多，能互相认识，是意外之喜。 我俩并不相似，也不相配。有些人娘胎里带了吝啬，一个铜板都得花在刀刃上，买卖没砍成价，贵了贱了，心疼十天半个月。十五六，头一回跟着几位娘子操办酒席，杂活摊到我身上只剩下剁案板，夜里的赏钱都有巴掌那么大一盒，世道这样，哄得了贵人开心，能办成事，钱财不在话下。 江依身上的天真稚气是富贵和锦绣堆出来的，譬如答应哪月哪天陪她出去玩，她会奖我一件金银饰物。哪日想在别的地方安顿下来，也能活得有滋有味。不缺钱财就是不缺单靠财力能买到的东西，怎么非揪着我不放呢。我问过，答句没有实话。 离开家门成了一个人，保险起见挣一贯花二十文，多年积攒的习惯改不了。江依倒是乐得教育，告诉我怎么花。两人各一份钱，装一个褡裢，小数目往上加，什么时候习惯了什么时候就成了。出门在外，诸多不便是有，也要学着自己疼惜自己，不是哪家女儿哪家娘子，妻娘姐妹，把自己当成最亲近的人在意，方能长久。 亲的是人，不是金银铜铁，江依一样愿意听我管教不乱花钱，两份钱，她不花，余出来的由我用完。知道她惯我纵我，自愿被弄得束手束脚，用过就丢的物什一概不看了，由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费，是好事。 勤园里的被子很薄，想起在楼上过冬的日子，江依坐起来，手掌拍在棉被上，打出一个软绵绵的坑。最柔的布料，里子套上新絮的棉花，分给我和妹妹一人两床，轻软和暖，根本不想起。 江依开门进来，我合上眼，睡前还是装死，她吹灯爬上床，动作小心，细不可闻。良久一只手摸上来，盖在颈侧，收敛力道向下压，能听到皮肉里的血管跳动，胀出青筋，一边搏动一边往上够她的手心。起初波涛一样汹涌着拍打礁石，手掌迟迟不松开，心跳指挥着血流毫厘不肯让，搏动变成了擂鼓，又快又慌。我现在睡着，睁眼不能，醒也不能。 刚想朝里翻个身，温热的手掌突然回了神，一下抬起来，不知逃向何处去了。 江依掀开被子躺下，往里枕，我枕头在响。
第23章 撒谎成性 被梦闹醒，江依起得好早，枕面只留一块凹陷，天气阴冷，室内昏暗，窗外乌云蔽日，像是有雨。小霜敲门，请我用过饭后到园中小亭，不知所为何事。睡觉睡得腰酸背痛，四肢加上颈背怎么拉扯怎么别扭，我在摇头摆尾，小霜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院子。 若要遵循礼法，应当沿廊台走庭院的石阶，绕远上廊道，学天宫仙子架起手臂挥舞水袖，端端正正地走过去。可谁叫我踩的是她的地方，曲水很窄，抬腿一跃就能跨过卵石堆踏上青石板。池中一片静水活不活死不死，经风一吹才有了点生气，江依一身素裙立在水边，拍拍掌心把小鱼干粮撒净。 我招招手，称她的字。她招呼我坐下说话，慢悠悠转过身顺好衣裙弯腰入座。 先是问我有什么想要的，还没正经给过我礼物。这么早叫我过来谈话，竟是为这些，不年不节，要什么礼，何况她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都好好收下了。不等我问起，江依牵住我的衣角，说想问清意愿，提前买好了等着送。 我说没有，谁要有那么愿望等着别人实现，她因为没见过而觉得新奇，凑近了问我：“长这么大，一个心愿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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