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不过几丈宽,周遭有大小不一的杂石遍布,李长安看着小溪对面的林子,轻叹了口气。比起一甲子前,她顺风顺水,顺从天意轻而易举的就登上常人遥不可及的高峰而言,如今的处境真是每日愈下。 男子执枪缓步走出林子,身上甲胄银亮鲜明,俊逸的面容如溪水般平淡。极为敏锐的目光却让他一下子就道出了李长安的身份。 “阁下可是李长安?” 李长安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双手拢袖,甚至来不及一展仙人风范,那男子已拖枪如奔雷般迅猛冲来。男子的枪势大力沉,一枪未果,再度起势,毫无花哨的直刺向李长安胸口。 李长安侧身躲过,贴着枪身欺近,以指为剑直指男子眉心。 男子毫不犹豫手臂一震,甩枪画圆,那一杆漆黑如墨的枪宛如有灵,悬空转了几圈后枪头精确无比的对准了李长安的后背。 这一指若刺入男子眉心,那一枪也将贯穿李长安的胸口。 男子双目沉着如水,李长安有些吃惊,来不及细想,猛然收手抽身。墨枪仍势如破竹朝男子袭去,可那男子竟不躲不避,一手朝枪头抓去,一手握拳朝李长安面门悍然砸下。李长安避无可避,身形倾倒顺势抬脚接下这一拳。仅一触,拳脚之间便炸出一声闷响,李长安倒飞出十几丈远,男子向后滑出几丈 ,一枪砸入地面才勉强停下身形。 李长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抬眼看去,男子拎着枪朝她走来,方才那只接枪头的手丝毫未损。遥想当年,莫说一品高手,即便是小宗师也凤毛麟角,哪像如今随随便便就能碰上个一品高手来搅黄她的好事? “我说耍枪的,就算是公报私仇你也好歹报上个名讳,让我死的明白点儿?” 男子停下脚步,平静道:“北雍白起。” 李长安拖着下巴思索了半晌,莫名其妙道:“我与你有何冤仇?” 男子道了一句让李长安气不打一处来的话,“无冤无仇。” 李长安正欲破口大骂,离他不过三丈远的男子调转枪头朝后,拉开架势,手托抢尾,气势瞬时如虹。 “与你有仇的不是我,见到此招,你可能记起那人?” 李长安不为所动,盯着男子看了半晌,忽然哦了一声,“北雍冲枪,好似确有一个枪法宗师的陆家。” 李长安只记得,当年在那条泾渭分明的冲河边,有个痴迷武道的托枪男子。她只不过是路过,拖枪的男子便不由分说要与她一较高下,李长安自然毫不客气的把他摁在河里喝了个饱。后来听闻那个喜欢拖着枪到处与人私斗的男子去了北契,回来后一枪拍断了冲河的河水。再后来,江湖的各大宗门高手倾巢而出,一路追着李长安杀到了冲河。在河边,李长安又见到了那个拖枪的男子,他单枪匹马,要与李长安一较输赢,生死自负。李长安只接了他一枪,这一枪过后,折了他的枪,将他又丢到冲河里自生自灭。而后,再未见过此人,也不曾听过此人的消息。 男子的墨枪,宛如冲锋号角下的骑兵,笔直且凶猛。如当年那人在河边使出的那一枪如出一辙,只是在当年的李长安眼中这一枪毫无威慑力,而如今的李长安却只能硬着头皮流转全身为数不多的气机正面硬抗。 说起来,这一枪就如那拖枪的男子为人一般,无变通可言,只重于一点,全身气机灌输于枪头尖上,加上全力冲击的力道以点破面,以力破万物。速度之快,令人避无可避,气势之沉,宛如大山压顶。 一枪冲出,并未如男子所料,贯穿了李长安的胸口。 气海翻飞后,李长安身形极快倒飞出去,瞬时埋没在了一片密林间。片刻后,自称北雍白起的男子,才恍然意识到,那丝原本就微弱的气息已消失无踪。 小重山临东面的山脚下,李相宜一马鞭抽在最后一骑兵的脑门上,随后轻轻一跃上了马,满意的看了一眼满地七横八竖躺着的那二十几骑兵,扬长而去。 白起回来时,有些身子骨强硬的骑卒将才转醒,默不作声的跪在白起跟前领罚。他们的将军似乎早有所料,只命令他们叫醒同袍上马回营。一路上将军都黑着脸,回营后果不其然又命他们各自去领了二十军棍。 最年轻气盛的那个骑兵,是今年开春才调入了白将军的营内,边挨着军棍,边破口大骂,将那貌若天仙,心肠如蛇蝎的女子从头到脚骂了个痛快。就在这边吃军棍时,骑兵口中蛇蝎心肠的女子将小重山翻了个遍,也没寻到李长安的人影。 李相宜心有不甘的望了一眼恢复宁静的小重山,策马北归。
第22章 商歌江湖并非一开始便被世人称之为百年茂林,而是在二十三年前,女帝继位改年号为奉天的那一年。起先是北雍的陆家出了个离仙人只差一步之遥的枪仙,武当山又出了个传闻是吕祖转世的吕玄嚣,天师府的赵老天师紧随其后问道长生,五陀山上的和尚从西域归来悟出了一身无上佛法。自此,商歌江湖后起之秀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当时小天庭山不过二八年华的澹台清平是众多秀林中的佼佼者。见微宫执掌者陶传林将她视为下一任宫主培养无可厚非,而如今山中弟子皆在传言,颛孙洛阳的身份便如同当年的澹台清平一般,即便她与神术失之交臂。 澹台清平从覆满草台绿植的木屋上收回目光,落在墓碑前白衣女子的身上,轻叹道:“练剑一年便练出了个大龙门,当真是青出于蓝,当年为师可是拍马也不及。不怪陛下对你有所猜忌,上山十来年从不习武,却忽然练起了剑。” 颛孙洛阳盘腿坐在碑前,垂眸低声道:“是徒儿多虑了,陛下待亲生女儿亦不曾手软,又怎会放心我一个外人。” 澹台清平欲言又止,沉吟了片刻后,道:“前几日夜里,宫中遭袭,裘千人不在宫中,御书房外死了不下百人。” 洛阳忽然记起那夜茅津小镇外的浩瀚气机,轻声道:“原来如此。” 澹台清平走上前,手覆在得意弟子的肩头,缓缓道:“那夜为师与那望气士见过一面,他道南疆有灵兽,不日便现世,你且替为师走一趟吧。这一次,走慢些。” 洛阳站起身,看着养育了她十多年的女子,有些难以启齿。 澹台清平柔柔一笑,“此事,陛下尚不知晓,你且安心去吧。” 洛阳微微一怔,神情愧疚,轻轻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澹台清平伸手轻拂过一尘不染的墓碑,喃喃道:“师父,不知徒儿做的可对?” 春秋时天下武学殊途同归,不论练刀练剑练枪,亦或是剩余的戟斧钩鞭等十五兵器,皆与谱法招式息息相关。自打李长安以剑证得天道,以仙人身姿傲然于武道之巅后,武夫们才恍然大悟,剑原来还可以这么练!但没过多久,武夫们尤其是以剑修为主世代相传的剑道世家中便有人发觉,李长安所言的剑意何其虚无缥缈,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悟出其中真理,更妄论什么终南捷径! 随后,先李长安一步,以武力证得天道的余祭谷又有言传出,武道一途一品之下靠毅力,不论你是何种身份,只要经常年积累必定可跃龙门。一品之上靠根骨,鲤鱼跃龙门,一跃可成龙,武道的龙门却只是个门槛,过了下游的风景才有资格看上游的波澜壮阔。而陆地神仙一说,则全凭天资,纵使你根骨奇佳,却天资匮乏又如何能够立于众生之上? 她澹台清平只不过算是个根骨奇佳,而默默无闻了一生的陶传林,才是这个天资纵横者。即便在号称百年茂林的江湖中,能跻身仙人的又有几人?澹台清平未有仙人的眼光,瞧不出当年在陶传林的授意下,从东越带回来的小女娃有无这份天资。她大抵是希望,能从这个叫颛孙洛阳的小女娃身上得到一个答案。一个明明实力与余祭谷并肩,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为何要寂寂无闻一生,又为何要自行兵解只为让李长安出崖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天下许是有一人知晓。 那个人此刻坐在东越南疆边境山阳城的城头上,身形魁梧如白猿,两鬓垂下的发丝亦白如霜雪。老人低头看了一眼城下,有个老儒生背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缓缓入了城门。 春秋之后,比起从步履蹒跚的稚童成长为羽翼丰满天下霸者的商歌王朝,如今的东越甚至不如数十载来与这霸者不断正面交锋下迅速崛起的北契。仿佛老态龙钟的老人,颓败之势见微知著。 等到余晖只剩最后一点时,老儒生上了城墙头,看到 老人仍坐在城头上,感慨之言油然而生,“你老了,东越好似也跟着老了,可还有昔年的一战之力?” 魁梧如白猿的老人回首望了老儒生一眼,笑道:“若不是几年前你来我这儿煽风点火,兴许还能撑个十年。”见老儒生独自前来,老人又问道:“那小丫头是什么人?” 老儒生负手缓步渡到老人身侧,眯眼笑道:“有用之人。” 老人嗤之以鼻,“范西平,一把年纪了还成日做梦,你算计的那些人哪个于你不是有用之人?旁的泛泛之辈又岂能入你的眼?” 正是从幽州小邻村一路奔逃至此的“棋谋双甲”范西平,不以为意的笑道:“余祭谷,你驻守国门一生,就没有一日梦过天下太平?” 曾孤身一人杀到长安城三十里外的东越魔头,哈哈一笑,“国君无野心,臣子尽衷心。国君死社稷,臣子理当守国门!(注1)东越君主虽无商歌先帝的枭雄气魄,但我余祭谷,仍愿做那北雍的李遂远。” 老儒生但笑不语,余晖尽落,夜幕悄然挂起。 二人一起走下城头时,老儒生忽然道:“我要在你这儿叨扰些时日,那小丫头就当谢礼,给你做徒弟如何?” 魁梧老人脚下一顿,看着前面老儒生笔挺的背影,脚心发痒,就想一脚把这个老神棍给踹下阶梯去。他忍了又忍,未答应也不曾回绝。 谁知,那老儒生又厚颜无耻的絮叨,“不如你再借我些银两开个酒肆茶楼,好歹能糊口。”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曾能一人之力搅动天下风云的范首甲不例外,一甲子前天下唯一一个女子剑仙的李长安也不例外。能从白将军的冲枪之下逃命,李长安逃的有些力不从心。得了龙息泉眼是美事,可不能化为己用就连锦上添花也算不得。如今就好比一个从塞北戈壁中走出来的人,万般饥渴之下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口井水,但井底百丈深,井口又容不下她进去,只得眼睁睁看着井底的甘泉欲哭无泪。 可眼下还有更令她痛苦不堪的事,与白起一战她已力竭,再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去打野味果腹。眼前这条飘香四溢的小街道,好比六银山的那条恶蛟,打不过又逃不开。李长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步伐轻浮的往不远处一人声鼎沸的酒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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