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澈饶有兴趣:“江伯若是愿意说,我也不介意听一听。” “老夫今年……”江伯顿了下,抬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岁了。” 秋澈这下是真惊到了,和李青梧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个时代,身体健康的男人们,平均寿命也大多都在五十左右,别说过百了,过五十都算长寿。 能活一百年,还同七十岁一般模样,实在是稀奇。 江伯笑笑:“别不敢信,说来,这也没什么不好讲的……老夫当年是南夷圣女的药人——药人,知道是什么吗?” 秋澈不动声色坐直了些,正色道:“……试药的人?” “准确来说,是试药的奴隶。” “我就是其中之一。” 外人只知道南夷人擅蛊毒巫术,却不知道,这并非是他们生来就有的天赋。 这个扭曲的种族,在长久的发展中,早就已经被追逐权利的那群人腐蚀掉了支柱,内里空空洞洞。 南夷人以蛊为天,崇尚最擅长蛊术者为他们的君王,为了角逐成为圣子或圣女,皇子皇女从幼年起,就会被皇家安排一位专属的药人。 目的就是,能随时让他们练习蛊术巫术。 被选出来的药人,大多身体健康,年纪很小,还有一定的抗药性,全都是南夷的奴隶,且必定是孤儿。 江伯就是其中之一。 必须是奴隶,是因为奴隶不能反抗。 而孤儿,也不会有亲人为他们出头。 像他这样从小被皇子皇女们当做药人磨炼长大的,不在少数,但能活到成年的,却少之又少。 江伯凭借非人的毅力,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伙伴死在蛊毒之下。 一直抗到了四代圣子登上帝位,他已经年过七十,却仍然身体健康,活蹦乱跳。 而作为药人之中,唯一一位侍奉过四代圣子圣女的药人,他也颇有几分颜面,从侍奉皇子皇女,到最后只侍奉已经成为了圣子圣女的老人。 一般来说,这时候,圣子或圣女们已经稳坐帝位,不会再常常拿药人练手了,所受的折磨也会小上许多。 可江伯有时看着那些受苦受难的孤儿们清澈又痛苦茫然的眼神,总会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还有那些死在成年之前的同伴们。 但他只是个奴隶,尚且自身难保。 于是在某一次,其中一位一向十分敬重他的药人童子支撑不住、逃出宫来向他求助时,他选择了逃避。 侍卫搜查他的住处,为了不被牵连,那孩子被拖走时,他扭过头,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的目光,而是故作轻松地和侍卫长说着话。 谈笑风生里,他听见有人低声在讨论,陛下给那名童子判了车裂之刑。 车裂,顾名思义,五马分尸。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江伯总能梦到那个孩子,梦到对方手脚头都断成两半,蹦蹦跳跳,笑着在梦里对他说:“江伯。” “为什么不救我?” “你活该为奴为婢。” “你活该一辈子当个低贱的药人,永远没有自由。” 难说到底是那位童子托梦的诅咒,还是他对自己冷眼旁观而深恶痛绝的预言。 总之最终,这句话也确实在他身上应验了。 第五代被选中成为南夷圣女的,是四代圣子的妹妹,叫沈潇。 侍奉她时,要比侍奉上几个圣子圣女轻松很多。 这位沈姑娘和兄长关系很差,因为和对方赌气,拼死拼活让自己当上了圣女。 她性子倔强,又有些离奇的单纯,从不对老弱病残下手,要试药也只在那些捉来的野生动物身上试。 她总说:“大家都是人,干什么要分奴隶和上等人?” 她喜欢下厨,有时,还会亲手做些鲜花饼分给江伯这些下等奴隶们吃,以示感激。 这让江伯一直对她很有好感。 与江伯相处久了,交心后,她也曾对江伯说,她想把她兄长从那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坐一坐这一国之君的位置,改一改这该死的奴隶制度。 江伯对她的志向表示支持,他同样对沈潇抱有很大的期望,期望她能创造奇迹,结束这长达几百年的旧社会制度。 可惜,这话后来不知被隔墙有耳的哪只耳朵听去了,传到了国君耳中。 最终,沈潇的宏图大业才展开了一半,就被她兄长气急败坏、急匆匆地送到了大夏当细作。 若是成功了,于国家有益,不亏。 若是失败了,还铲除了这位公然觊觎他皇位的皇妹,更合他心意了。 而沈潇的下场,她们也都已经在大夏的那些传闻里听过了。 她化名姓“萧”,称自己叫萧莘。 她分明能有很好的未来,却因为幼时太过缺爱,而过于在乎那些不重要的、只会羁绊住人脚步的情感。 最后,死在了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场情爱之梦里。 执着沉溺于一场虚假的人,也终将溺亡其中。 而江伯作为那次“密谈”的共犯,自然也没能逃脱惩罚。 他甚至没来得及伤感这样一个好不容易的好主子就这样离开了,就又回到了从前的奴隶生活,甚至是被丢到了平民百姓家中,为他们当牛做马,被当做牲口一样非打即骂。在奴隶制度横行的南夷,这是相当常见的景象。 可江伯一把年纪了,扛得住各种毒药试药,却扛不住这种毒打。 有一次他终于受不住了,找机会从那户人家跑了出来。 ——就像当初那个逃出宫的孩子一样。 他们的命运轨迹,在那一刻,竟然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江伯不敢停下来,他衣衫褴褛,一路乞讨着往北走,往边界之地走,只想离南夷京都越远越好。 终有一日,他走岔了路,进了一片密林。 迷迷糊糊之间,因为实在太饿,又累得几乎要昏过去。 于是他摘了朵花往嘴里塞。 幸运的是,那是南夷密林,那朵花,是传说中的藤首草。 他活下来了。 不幸的是,藤首草不是这样用的。 他生吞神药,即便身体早就百毒不侵,那之后也发了二天的高热,期间一直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自己不能停下来,否则就会被人抓回去当奴隶。 他饿了就啃密林里的草根,渴了就爬去河边喝水,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后走到一条河边。 抬头一看,分明是秋月时节,却满地桃树,漫山遍野的桃林。 那河里飘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衬得河水都清澈中透着几分粉嫩。 仿若仙境。 此地难进却易出,但凡进来过一次,不管有没有记住路线,都能十分神奇地进来第二次。 只是没有进来过的人,除非有熟人带路,否则很难见到这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从那以后,江伯就在此定居了下来。 他的身体足够健康,藤首草的药性无法发挥,于是填补了他另一个方面的缺陷—— 它让江伯的年龄生长,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一年后,彻底暂停下来。 仿佛时间遗忘了他一般,连他两鬓斑白的头发,也再没有长长过分毫。 分明还是人的模样,却不必再日日逐渐毛发指甲,也不必饮食,只要饮水就能活下去。 是人,又不像人。 多少世人追求的长生不老,就这样让他误打误撞地遇见了。 可这对于本来只求自由的他来说,却只是一种让他生不得死不能的惩罚。 旁人之蜜糖——他之砒‘霜。 他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自由了的时候,终于有了些恍惚。 恍惚之后,就是欣喜若狂,随即是呼啸而来几乎淹没他的孤寂和茫然。 为奴大半生,他早已忘了正常人是怎样生活,又是该如何生活的了。 他开始下意识地回忆起年轻时候,回忆起很多曾经的伙伴,以及那个因为他的冷眼旁观而惨死的童子。 多年积压的愧疚瞬间如山一般压倒了他,不知是因为已经自由了无事可做,还是为了那一次的冷眼而赎罪。 意识到自己不老不死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游历一回,除了南夷,其他的国家,不论南北,他几乎都走遍了。 靠着在南夷皇宫里多年耳濡目染偷师学来的医术,他填饱肚子的同时,也断断续续捡了许多孩子回去。 有的还是襁褓婴儿,有的已经十几岁大。 陈回春就是十几岁时被他捡回去的、最开始的那一批孩子。 他在这些孩子身上,用自己的愧疚,浇灌出了一棵岑天大树,尽力用自己的树荫去庇佑着他们安然无忧地长大。 仿佛在拯救年幼时无助茫然的自己和伙伴们。 又似乎,是在弥补当年那个走投无路、投奔他却被他背刺的童子。 江伯说:“这些孩子,长大了后有出去的,也有留在这里的,是去是留,我都随他们意。” 于他这漫漫不知何日才能终结的生命而言,能相遇一场,就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秋澈听完,和李青梧一同沉默了很久。 主要是没想到真相如此简单,又带着难言的震撼。 怪不得江伯说他百毒不侵,怪不得他认得藤首草,怪不得他说不会觊觎。 原来如此。 半晌,秋澈叹气,斟酌道:“……如您所见,如今,我们也要走了。” 江伯于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从善如流地问:“不用养伤了?” 秋澈动了动自己的手,笑笑:“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告诉小雅他们了?” 小雅是那群孩子里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最喜欢和李青梧一起玩,常把仙女姐姐这个词挂在嘴边。 李青梧也笑笑:“怕他们知道了伤心,还是不说了,悄悄走。” “也好。”江伯点点头,嘬了一大口碗里快凉透了的茶水,说,“桃源村的出口,只要沿着桃花河往前走,别走岔了路,一直走,就能到隔壁的凉州。” “到了凉州,你们再找个马夫,想回哪里去,也不过最多二天的事。” “江伯不多问点什么?”秋澈道,“就这样让我们走了?” 也不问问她们这么急着走是要干什么? 江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秋澈本以为他救下自己和李青梧,哪怕是应徒弟的请求,必然也是有代价的。 可如今看看江伯的表情,再想想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想来倒是她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呆得太久,习惯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思及此处,秋澈点头,也不再多说,和李青梧一起起身,再次行了个礼: “那就,多谢您的救命之恩,若是将来有机会报答于江伯,我二人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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