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守阶低着头,耐心地看着她在地上将事情原委一一写出来。 待林元枫暂时住了手,她才冷哂一声:“原来如此。” 但很快,唇边的弧度又往上扬了一扬,隐去冷锐,只留促狭的谑意。 “怪不得你总这么木木呆呆的,一问三不知。原来是被你的这个阿姐弄得失了忆。”玉守阶挑眉轻笑,“否则,你要是再机灵点,我可能就没这么放心你了。” 林元枫:“……” 她摸了摸鼻子,眼睛上翻,懒得理她的打趣。 “只是绥狐如今身在何处呢?”玉守阶忽而问她,“鬼域无缘无故消失了,你也变成了她的模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元枫静默片刻,才在地上幽幽写了一句话:我将她杀死了。 玉守阶一怔。 她却径自用树枝尖划去这行字,抹平翻起的泥土后,又在那上面写道:用的就是你同我说过的那把剑。 玉守阶静静凝视她良久,嗓音莫名更沙哑了:“你为何,要杀死她?她不是你的阿姐吗?” 林元枫:因为…… 她蓦地顿住,有些庆幸那真言咒只对她说出的话有约束,不然,自己又要控制不住将所有事抖个干净了。 为什么要杀绥狐? 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问题了。 玉守阶既然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那便是她的首要保护目标,她当然要竭尽全力消除一切对她结局可能产生不好影响的因素啊。 杀了绥狐,女主原本的悲剧就能避免大半。身为玩家,这是最直接最快能完成任务的一条路了。 然而,然而…… 或许,也不仅于此吧。 林元枫的喉头不由得滚动了两下,她微微偏着头,仿佛在沉思。 好一会儿,树枝窸窸窣窣划拨泥地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她说:因为,她要杀你。 林元枫慢慢抬起头,和玉守阶对视了一眼。她见对方眸光深黯,不知为何咬唇笑了一笑。 又写道:她将我带走后,我便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我深知,她要你的命。所以,我就把她杀了。 “那你的嗓子呢?” 玉守阶冷不防抬手,温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喉颈,隔着苍白菲薄的皮肤,她按在了她鼓鼓跳动的经脉上。 “为何,会说不出话?” 林元枫眨了眨眼睛,只这样解释:被我阿姐给抓毁了。 “那么你的模样,兴许也是她在濒死前下的诅咒吧。”玉守阶猜测,“我曾听说,有些厉害的魔物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怨念若是太重,就会留下恶意的诅咒。” 林元枫却默然。 她对绥狐没什么感情,但对方濒死前那癫狂凄厉的笑声,似乎仍在耳畔。 平息了纷杂的心绪后,她自嘲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写道:那你呢?为何要忤逆师门救我?反正,我死了也没多大坏处不是吗?还连累你也差点死去…… 玉守阶见状却按住她的手腕,凉声道:“不。” 她微微落下眼帘,浓乌的睫毛敛去深黑的眼珠,底下一片晦色。 “你杀绥狐的缘由,与我救你的缘由一样。”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霞光湮没,徒留残阳如血的半边红烟染远方。林中偶尔传来几声嘶哑的游鸟惊鸣,那高大参天的古树四下密密围绕着,仿佛独为她们辟出了一方天地。 周围实在是太空寂了。 林元枫从未觉得,玉守阶的声音这样清晰过。 “因为私心。南臻,因为我对你有了私心。”她说得很慢,吐气轻缓,“哪怕你是邪魔,也不该就这样死去,死在我的面前……” 林元枫只觉腕上那寸肌肤贴着个火炉似的,渐渐有些黏腻起来。 一如,此前在她体内游走纠缠过的玉守阶的怅气那般。浮滑,肆意。 于是突然间就静了下来。 她们在逐渐消散的天光里对坐着,目对目,仔仔细细地瞧着对方。 直到夜幕降临,一梢月弯的影儿洒进泼墨似的密林中,人的面容在这影影绰绰的夜色下失了轮廓,林元枫才有些狼狈地别开目光,将手中树枝一抛,率先站起身来。 随意拍了拍袖口,旋即却愣住。 她的一只袖子下沿不知为何缺了半截,方才自己光顾着在地上写字了,竟没注意到这个。 林元枫揪着袖沿,转眸看向玉守阶。 后者会过意来,淡淡道:“是我割的。” 她说着也露出一只手,那上面覆着的袖子同样缺了半截。 “我醒得早些,师兄他就将问仙求阵的事都与我说了。而后,他便先行离开了。”玉守阶说得风轻云淡,“他走之前,我割下了我们的衣袖,要他带回去告知青晏众人,两个罪人都已被他斩杀了。” 林元枫闻言,有些不自在地搔了搔眉角。 本来,她还在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玉守阶还能回到青晏继续做她的宗主呢,现下却…… 玉守阶许是从她的沉默里品出点什么,忽而低低道:“自从被逐出宗门后,我便没打算再回去过了。其实,做个逍遥的散修也很不错。” 林元枫只看着她,若有所思的。 “走吧。”她又说。 她们也该离开了。 只是,去哪儿呢? 林元枫不由得抽了下嘴角。 玉守阶没办法再回青晏,她的老巢司幽鬼域也被炸了窝。 两个无处可归的人不约而同地默了一默,又对视一眼。 玉守阶突然就抿唇笑了一笑,这笑区别寻常,难得的洒脱散淡,那平日里清清冷冷的美人面,一下子活色生香起来。 “先去一趟凫鹭屿吧。”她轻声说。 林元枫却有些犹豫,但总归,有玉守阶在,她会替自己解释清楚的。 想到这,便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 事情似乎就这样圆满地告了一段落。 她没死,被玉守阶救了。 玉守阶也没死,被她给救了。 二人暂时在凫鹭屿上歇脚。岛屿的主人处事依旧那般波澜不惊,见到林元枫的模样大变,竟也没多少惊讶的情绪。 他老人家只在听玉守阶述完前因后果后,挥了挥拂尘,感慨:“竟有这样的事,老道也算是长了见识。” 林元枫就站在一边,边默默听着,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勾卷着自己的银发,看着它们如水般从指间流过,一声不吭。 ……主要是,她想吭,也吭不出来。 夜里歇息的地方还是那几间简易的厢室,玉守阶就睡在她隔壁。 林元枫自然没什么睡意,本想潜去隔壁那间房撩弄撩弄里头的人,但见屋里灭了灯,想来玉守阶是累了,便也打消了不安分的念头,折身返回屋内。 她百无聊赖,只好开了窗,趴在窗后榻板上,支着脑袋望着外面的茫茫夜色发呆。 前不久才在这待过,如今再回来,竟让人生出了点恍如隔世的滋味。 说到底,还是这几日内发生太多事了。 明明白日她还被押在刑台上准备受死,眼下却能安安稳稳地趴在这。仅是这短短一日之内,就过得跌宕起伏,九死一生。 林元枫低头,淡淡抚过手腕上残留的伤痕。 ……只是,她虽问了玉守阶许多事,但还是觉得古怪。 最古怪的,莫过于那个幻境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叫出了Kesi,在心里暗暗问它:“为什么在游戏世界里,会出现玩家真实生活中经历过的场景?” Kesi一板一眼地回道: ——“为了保证玩家的沉浸感,并贴合这部分的剧情设定,所以采用了您的真实经历作为参考。” 林元枫冷哼:“贴合哪门子的设定?里面该出现的画面应该是有关于我选的这个游戏角色的,你们这是属于私自窥取玩家的隐私!” Kesi迟钝许久,才道: ——“抱歉。但是在您进入该游戏前,我们已获得您的隐私授权。” 林元枫:“……授权部分也包括这个?” ——“是的。” 林元枫:“……” 她抓了抓头发,片刻,以一个游戏体验师的角度苦口婆心地劝道:“但这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记录一下,让策划改掉这部分的……” 话忽然停在这儿,她想起什么似的,撇了下嘴。 也罢,反正这游戏等退出去后没多久,里头经历过的一切就会在脑海里渐渐失去印象。 除非多玩几次,印象才会加深。 之前体验过的那几个副本,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出神间,却听到笃笃几声——厚重的银铁叩在木头上的清脆响声。 林元枫回神看去,就见那红地黄边的冰裂纹槛窗边多了道人影,似是冬日的霜降,雪白袍袖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握着剑鞘,懒懒地敲打着窗框。 她笑起来,探出头去和女人对视了一眼。 玉守阶放下剑鞘,问她:“要不要赏月?” 林元枫闻言挑了下眉。 大半夜摸过来,就是为了看月亮? 玉守阶见她不动,忽而抬起另一只手,将指尖拎着的一个白釉双耳玉执壶示意给她看。 “这是明机道长泡的香茗,对修为有益,可要尝尝?” 她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径自翻身跃上屋顶,恰如一只曳尾而行的白鹇,来去恣意,只留羽影飘然。 林元枫倒不紧不慢,支着脑袋又悠悠地发了会呆,这才跟着翻出屋窗飞身上檐,坐在了玉守阶身侧。 月上中天,被云遮去半面,绿阴阴的,浸了水的丝绸一般。乍看没什么趣味,盯久了也就……也还是没什么趣味。 林元枫耐不住闷,头仰着看天,身子却微微往后倾,一只手往旁边悄悄摸过去,窸窸窣窣地找了会儿后,将那玉执壶拿起。 玉守阶转头看她,她便开了壶盖,动着鼻尖仔细地嗅了嗅里面的味道。 ……奇怪的是,里面汪澄澄一壶,闻起来却像白水一样,没什么气味。 她不免抬眼睨向玉守阶,哼了一声。 后者只笑笑:“尝尝你就知道了。” 林元枫将信将疑,倒过壶嘴喝了一口,而后咂咂嘴,甚是失望地再次看向玉守阶。 闻起来没味道,喝起来也没味道,就这还香茗呢。 刚要将执壶放回去,猛不防头一阵眩晕。她皱眉,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抽了骨头似的软倒了下去。 咕噜一声。 玉执壶从她指尖脱落,顺着檐脊滚落到了地上。 她只觉浑身发酥,脸烫得厉害,嘴里原本没什么味道,渐渐的,竟浮出了点辛辣的酒味。 玉守阶见状,唇边笑意更深。 凑近,带着剑茧的指腹重重擦过她迷蒙的眼角,低低道:“其实这不是茶,而是酒。而且,一口就足以醉倒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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