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在某一刻遮蔽了月光。 枯草随风俯首,铁马在雪野里迸发出有如实质的雷鸣,长刀滑出皮鞘,迎着轻骑逃窜的方向撕裂开了一道血河。轻薄的皮甲在重甲的战刀下脆得像纸,人头滚落在白雪里,拖出一道道长长的泼痕。 骑将双眼蓦地瞪大,他被血腥震慑,想要开口努力调转军阵,但堵塞的喉间不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双目都被恐惧占满。 重甲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到达这里?她们怎么敢抛下身后的补给线北上追击?那留在南方的大军如今又在何处? 但已经没人能回答他的这些问题。 海东青俯冲直下,在空中撕开了猎隼的双翼,残躯坠落在马蹄边,骑将仰首,看见了铁甲的阴影投在自己身上。重甲遮蔽了身后的月光,他面前是满目漆黑。 弯刀被抬起,他大吼着迎上铁骑的重刀,目光在短暂的霎那间触及到了将军黑亮的双眼,下一刻,他的眼前天旋地转。 头颅滚落入血潮,血光与脏污的泥水迸溅。 被堵截入窄道的狼骑优势全无,他们甚至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卸下了所有的保护,再强大的精锐在此刻也束手无策,阿尔楞山这场突袭毫无意外地成为了铁骑单方面的屠杀。 雪山阒然无声,长生天没有庇佑任何虔诚祈祷的子民,它只是透过月光,用一种全然悲悯的眼神注视着脚下化作血路的雪原。 尸首填满了窄道。 山壁两侧的飞星重新上马,她们踩着敌人的尸首快速跨出其中,汇聚在重甲两翼。 “这是个领头的。”林初拎起了刚才被洛清河削掉的骑将脑袋,“里头没有躲藏的地方,这批人被咱们连骨头一起吃得干干净净。” 洛清河甩掉了刀上残存的血珠,她没有摘面甲,声音藏在头盔里,显得沉闷而冷酷。 “带上他。”洛清河道,“回头,我们该去找拓跋焘了。” ****** 留下来的大军几乎在同一时刻遇见了突袭。以善柳为首的重甲驱赶着军心散逸的狼骑不断退让,南退的一路留下了数不清的断臂残骸。 这是长达一夜的鏖战,当拓跋焘踏上白石河北方被冰封的河滩时,他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南望便可窥见瓦泽广阔的水波,要塞的城池在狼烟里现出锋芒,城墙上的篝火彻夜不熄。 瓦泽……瓦泽!他瞬间明白过来。 “你们要复仇啊……”洛颉死在这里,他又让自己的儿子在这里割下了洛清影的头颅,那座旧日的废墟里或许还深埋着靖安一门的骨灰。 可他不甘心! 支撑弯刀的双臂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矮种马得到了喘息之机,它带着年迈的主人掀开了正值盛年的将军。 李牧烟啐了口血沫,无声地皱起眉。 “洛清河呢?”老狼王嘶声大笑,“你们的统帅,不敢亲自来杀我吗?!” 骨哨急促地奏响,李牧烟在下一刀落下后猛然扬蹄避开,铁箭破风而过,发出轰然的爆响。拓跋焘的弯刀格掉了重刀,但与此同时如果他还要扑身直上就再也避不开这一箭。狼王剧烈地喘息,在瞬息的权衡后果断翻下了马背。 战马的血泼溅上他的脸,他拎着刀重新撑起身体,仰头看到了善柳营身后的将军。 洛清河扔掉了长弓,她在打马向前时将一侧包裹头颅的布包扔到了拓跋焘面前。 “我把你的人还给你。”她抬手抹掉了脸上的血迹,“久违了,拓跋焘!” 狼骑的残部在洛清河出现的那一刻迅速调转了进攻的方向,冲入敌阵的重甲还未完全聚拢,他们拿人做牢笼,不要命地试图将铁骑的心脏孤立其中。 踏雪冲撞开近前的士兵,战马的身上同样也有伤口,洛清河一手勒住缰绳,在喊杀声里向不远处的李牧烟打了一声呼哨。 下一刻她踩着弯刀的刀刃跳下马背,善柳的骑兵领命冲出,将人群牢牢隔绝在外。洛清河拎着战刀,就着跃下的力道死死抓住了人群里的拓跋焘。 他们足下横着数不清的尸体,冰封的河滩被染成了红色,在黎明前若隐若现的星斗照耀下映出明明灭灭的光芒。 刀刃的碰撞声响彻苍野,洛清河抡起拳头,在交锋里砸断了狼王的护臂。她手上也沾了血,但每一刀每一拳的力道都没有收束,这是隐忍多年后的发泄。将军面朝着属于大梁的雁翎关,向着自己憎恨日久的敌人发出愤怒的咆哮。 狼骑曾践踏过多少英魂,这一刻洛清河都要讨回来。 黎明就在眼前,拓跋焘在下一击后颤抖了双手。他早已不再年轻,再多的抵抗都不过无用功。他吃了洛清河当胸的一脚,吃力地后退时看见了逐渐变得清亮的天穹。他在这一刻想起了九年前面朝阳样站立着战死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将军,下一霎眼前人的脸容改换,她们的脸没有那么相似,但身影却又何其相同。 他以为被君王约束了爪牙的鹰失去了远望的双眼,但其实真正被蒙蔽的只有自己。眼前年轻的统帅有着世上绝无仅有的洞察力,当她的目光在更早以前越过白石河、飞跃阿尔楞山直到更远的极寒之地,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洛清河把他逼到了绝境才现身,她将被视作希望的赤狄部屠杀殆尽后将头颅还给了狼群。这不是交还了尊重,而是以牙还牙的复仇啊…… 战刀重重地压上狼王的弯刀,老去的狼骑统帅面对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膝盖被压得一点点弯了下去。但他咬着一口气,如同当初的拓跋悠一样,不愿意向铁骑的统帅下跪。狼王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前行了三十年,熬死了三代的雁翎主将。 最近的一次,狼骑逼到了雁翎关下,差一步就能叩开这座万里雄关的大门。 他不甘心,他就差了那么一步。 拓跋焘两手的护臂都凹陷下去,铁片深深扎入皮肉。他脸颊抽搐,在呼啸地风声里望进眼前漆黑入夜的一双眼睛。他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憎恨与冰寒,这是这么多年来每一个走到他面前的铁骑将军都有的眼神。 洛家那一代代的人啊……他们肩负日月,背枕冰雪,遥望狼烟。他们从先辈手中接过了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也接过了自北地在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一身铁骨。胸中激荡的桀骜与狷狂不会为岁月磋磨,一代代的军士熬尽毕生心血矗立在此,狼群可以撕裂军士的身躯,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撕开这道防线。 寒风凛冽,割得脸生疼。 拓跋焘喉中迸发出一声嘶吼,老去的狼亮着爪牙,用尽全力挣脱束缚,狼骑被接连折去利爪,他额间替代了珠串的额带血迹斑斑,被风吹得四散飞扬。 奔腾的铁蹄踏过雪原,踩碎了北燕狼骑的骄傲。 洛清河拎着刀,目光如炬:“拓跋焘——!” 她的嗓音被风声撕得沙哑,刀锋化作了撕破长夜的天上星。 铮然之声响彻风雪,将军低吼着挥刀,鬓角的汗珠滑落,顷刻间冻成了冰碴子。 “你败了——!” 拓跋焘被她打得节节后退,连弯刀都险些脱了手,他沉着脸,用尽气力高举双臂,向着天边逐渐升起的火红朝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曾撕碎过铁骑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也让梁人的孩童听闻我名时彻夜啼哭!城墙背后的千里沃土——非我不能取!” 他用手臂仅存的铁甲护臂硬生生卡住了锋利的刀刃,任凭刀刃透骨也不肯再退:“洛清河……我败给你,非我不能,乃吾主生不逢时也。” 分裂已成定局,新生的君主不会给自己的弟弟任何机会,她会开启属于草原新的时代,而那个时代,不再属于曾经驰骋荒野的狼群。 拓跋焘不会后悔挥师南下,他只会感叹天命不逢时。因为他们没有钱粮,只有掠夺,唯有掠夺,才能给草原的大君撕开一线生机。 护臂在战刀的锋芒下寸寸崩裂,洛清河额角飘落一缕碎发,遮住了绷起的青筋,她在力道偏移的瞬息反手抽出了腰侧的长刃,寒光透过狼骑的薄甲,在眨眼的瞬间惊起飘摇四散的血线。 “那你的大君永远都不会生而逢时了。”洛清河嘴角微勾,启明的星光似乎照亮了那双乌眸。 她高举长刀斩断铁甲,锋利的刀刃破风直下,迎着星光、迎着朝阳,在血花纷纷落时仿佛宣告着这一战的终结:“十年、百年!铁甲永驻边关!你们永远别想踏过雁翎关的大门!” 血水流向了白石河,那头令北境忌惮三十年的豺狼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滚烫的血珠横陈脚下,好似一道逐渐深陷的沟壑,他躺倒在血河中,终于一点点在满天的晨曦里闭上了双眼。 厮杀与哭嚎好似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凛冽的风逐渐变得柔和,踏雪奔至洛清河身侧,低下头颅蹭了蹭将军沾上鲜血的侧脸。 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脑袋,她抬起眼,在晨光熹微中好像看见了日影下同立眼前的影子。 那人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她提刀俯身好似安抚着座下战马,白马甩着鬃毛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将她一步步带到河水的边缘。她摘掉了面甲,回首好似和洛清河对视了一眼。万千铁蹄中有人早已发染华尘,可她似乎仍如旧年两鬓尚青的少年模样。 洛清河深深吸气,垂眸时轻轻笑了。 时隔九年,过往的星辰终归于天穹,苍茫的原野在马蹄声震里迎来了新一轮的朝阳。 一队人在厮杀结束后停在了不远处,他们隔着河水的支流与玄铁洪流遥遥相望。为首的女人摘掉了头盔,朝日里,蜜色的瞳眸熠熠生辉。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都兰抚唇而笑,“铁骑的统帅是不是也该答应我的谈判?” 洛清河翻身上马,她没有收刀,而是望着北燕南下部族的新主人说,“退回去。” 都兰挑眉。 “退回你们应该在的地方,终其一生不要跨过来,那么我们有得谈。”洛清河冷漠地看着她,“否则铁骑就如今日一样,诛灭妄图南下侵扰的仇雠。” 都兰微微张口,她像是有些无奈地摇头,抬起手做了一个退让的手势。 “好,那么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她说,“等大梁允许我踏过白石河,给两族子民带来长久的太平。” 马蹄声随着这句话调转方向,渐渐远去了。 白石河的河水依旧奔腾。 洛清河终于回过身,她面朝着身后的万千将士,将战刀重新收回了刀鞘,骨哨在长鸣,她深深吸气,向着万千铁骑高升宣告。 “彻底结束了。我们——” “回家!” ****** 捷报几日后经战鹰传信飞抵入京。 原本还苦着一张脸对来年的春时策焦头烂额的天枢侧耳细细听罢了驿马的回报,几乎同时跟着站起来发出了响彻院落的欢呼。 “胜了!全歼啊!”有人喜极而泣,顷刻泪流满面,“镇北将军、镇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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