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 这一场祭祀他们也看得战战兢兢的,连带朝臣叩首山呼万岁时都打着颤。 至日前后分明天气晴好, 可临近年关却又生了变, 昨夜重雪压檐,今日抬眼望去便是满目银装苍茫。 京城甚少有这样高远的天穹, 但这片天再高也是昏沉阴郁的, 立于高台的咸诚帝拂袖抱剑, 在一声声山呼万岁的尊荣里焚香以祭天地。礼乐钟鼓同齐呼好似敲打在耳畔,让云巅之人飘飘欲仙, 他放眼俯瞰台下群臣, 仿佛真与肩上日月一般握住了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可大鹏一日同风起, 高天之上俯瞰众生, 却无人不是蝼蚁。 禁军今日接了戍卫外围的差事, 洛清河便来得晚了些许。若是论官职, 其实镇北将军这个名头算外将,本该是传唤后才可入席,但世子还没到袭爵的年岁, 五大家属洛氏侯位空悬, 她虽无其名, 但有其实,怎么都该补上这个位子。 五大家两侯两伯一公,崔德良又是阁老,自然忝列群臣之首。大梁如今虽重文轻武,但苏恪和洛清河一个是代相一个是扫北的主将,谁坐前头都有不妥,这事礼部拿不定主意,还把折子递了一份给内阁。 崔德良看过后思忖了几日,吩咐说还是依着正式的官阶来定位次,这才算拍了板。 如此一来,洛清河紧邻的便是端王府的位子。 小皇女将满周岁,咸诚帝便让慕长临和崔时婉一起带到了宫宴上。她如今路都还走不稳,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瞧着什么都觉得好奇,眼见着朝服整齐的女子行至临侧落座,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直打量。 洛清河依着礼向崔时婉行礼,抬眼正好对上小皇女天真无邪的目光。她动作微顿,含笑接着说了句拜见永嘉公主。 尚未记事的孩子哪里知道这唤的是谁,可她眨巴着眼睛,盯着洛清河看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咯咯笑开了。 尚在宴上,崔时婉不好过分亲近,只得维持这表明礼数承了这一拜,但放在食案下边的手却是悄悄比了几个手势。 洛清河正襟危坐,余光瞥见时恰好天子劝酒,她抬手执盏,遮住了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九思很喜欢你呢。】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间尚食局在不停地更换着酒盏菜肴。 三法司的官员坐得远,温明裳应付劝酒的祝词时往上看过去也只能看见洛清河模糊的侧脸。朝堂仿佛一汪水泽,百官宴可携家眷,其间的觥筹走动便像是无形的节流,将亲疏远近看个分明。大小世家本是同气连枝,连崔家苏家都不能免俗承情,唯独洛氏的那一方食案冷冷清清。 洛清河注意到她的目光,回头时笑了笑,遥遥向她微微举杯。这个动作很轻,混在嘈杂里除却周遭坐着的两个人外并无人注意。 崔时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讶地张了张嘴,而另一侧的小世子洛清泽倒是习以为常地拿着几上小刀割着新上的鹿肉炙。 宫中宴席不算少,从春日寒食到今日百官朝贺,尚食局备的吃食各有滋味,今日犹是如此。宴饮过半,相谈声稍止,咸诚帝看了眼座下的少年,正欲开口,忽听“啪”的一声落筷。 笙乐都跟着停了一瞬。 温明裳抵在唇侧的酒盏一顿,她周围还围着几个朝中的官吏,朝中新贵,多有劝酒的也是常态,她心知今夜必有动静,留了心眼将能推的酒都推了,现下喝得倒是不算多。围着的还有想再劝的,听到这一声也霎时止住了动作。 落筷的是慕长珺。 柳家今夜也在宴上,只不过柳文昌不在,只有柳文钊带着老太爷和家眷,他们本就心怀戚戚,见此更是沉了脸色。 只是慕长珺未谈政事,他先扶酒盏,向上敬予天子,高声道:“新旧更始,儿臣见此朝中君臣和乐,心中不免觉得很是欣喜,此杯敬予父皇,愿我大梁圣贤之君,万岁安康!” 他既然开了这个口,慕长临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坐着不动。他暗自叹了口气,提杯起身亦是一拜,温声道:“二哥珠玉在前,儿臣便也以此杯相敬,愿我大梁天下久安,国祚永昌。” 有言于先,群臣自当举杯同贺。 洛清河目光微晃,垂眸饮酒时听见洛清泽凑过来压低声音唤了声阿姐,似是想要问何故突然由此一言。她摇了摇头,饮尽杯中酒后指节稍抬,低声道,“瞧着便好。” “你二人有此心,朕心甚慰。”咸诚帝放声大笑,宫中随侍的内宦忙上前添酒,他却没有再饮,阒然间话锋一转道,“君臣相得乃国之幸。说起来,朕忽然想起尚有一事未决……宫宴本不该谈政,只是此事未决,诸君皆为肱骨之臣,朕总忧心来年一则有损诸君情谊,二则有弊于我朝百姓之心,故而……此事还应于年节之前有一定论。” 柳家人原本听得慕长珺不过祝酒词都松了口气,到此又听得食不下咽。 柳文钊犹为心惊,前几日老太爷才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说着此事定不会详查,可听咸诚帝这意思,却好似与这猜度截然相反。 什么叫年节之前必有定论? 温明裳将他们骤然变化的面色收入眼底,丝竹声彻底停了,这是事发先兆,大殿空寂,就连衣袖摩擦声都显得太过刺耳。 御史台的那位于大人便是在此时站起身的。宫中留他一日,天子是何想法他心中自然清清楚楚,于是这开口先给柳文钊与左丘桁赔了句不是,紧接着便是分立左右的两位皇子递交至御史台的折子。一关乎柳文昌,二关乎大堤,前者无大错,可赦却要罚,但这后者……有大谬。不是这一时一地的错漏,而是整个工部的差池! 到底是言官升调至这个位子的,虽已年过半百仍是字字清晰,连潘彦卓这几日查了什么账册都说得清清楚楚。温明裳边听边往户部那头看了眼,座上的人满目淡然,好似此事全然与他无关。 算得当真有够快。温明裳收回目光,正好听见于大人将查出的错漏一一讲明。 咸诚帝缓缓沉下脸,露出一副难办的模样,他将目光投向工部众人的席位,慢慢开口问:“诸君既已听罢……可有何解释之词呢?” 如今工部当值的还真不是柳家,弃卒保车乃常态,门生之谊于他们而言并非全然的保命符,更何况此事一出,柳家是否得全身而退尚且未可知。尚书当即起身叩拜,颤声道:“陛下明鉴,容臣详禀!” “历年工部账目皆重重审查递交内阁过目,陛下其后也亲眼所见各种用度几何。只是事务冗杂难免有所不及,出了纰漏也是在所难免……臣其后必定严惩所系官员!给陛下一个交代!” “如此……”咸诚帝侧目道,“交代定然是要的,只是朕见此案务呈报多至此等地步,恐怕不仅仅是纰漏二字可得。阁老意下如何呢?” 崔德良原本闭口不谈,如今被点了名也只好起身相拜,陈情道:“陛下所言甚是,但工部之所言也不无道理。今次查对者仅潘大人一人主责,虽有疑,但尚无实证,如于大人所言那般罪及整个工部……尚不可断言。老臣以为,此事既由二位殿下先行提出,且那夜缉捕有疑,不妨再听听二位殿下的说辞。” 咸诚帝于是将目光投向了左右的二人。 慕长珺一拱手,冷声道:“父皇命儿臣查一州,儿臣自不可轻慢,潘大人不过是于儿臣授意之下查对账册,其后觉察出有不妥便也如实禀明,无半点逾矩。然此事牵连三弟在查的柳侍郎,故而儿臣命其将之一道呈予三弟,这才有了那夜羽林与禁军的缉捕。” 慕长临微微颔首,道:“柳侍郎自罪其上,儿臣皆已查过,结案之册也已于昨日上呈内阁。那夜二哥让人来寻,此事重大,儿臣思量再三,觉得应如此。” “依你二人的意,此事必然要查?”咸诚帝再问。 群臣皆屏息凝神。 二人对视一眼,垂首道:“请父皇详查!” 此言一出,柳文钊的脸霎时间便白了,老太爷一把摁住他的肩膀,缓缓摇了摇头。 温明裳支着脸,想着下一步应就是天子抛出何人可查此事,却不成想崔德良先一步开口。 “陛下。”阁老轻咳了声,“老臣以为,此事若要查,必要有一个位高权重者,方可抚平众人之心。二位殿下虽皆可分忧,但手中所司过多,难免分身乏术。” “哦?”咸诚帝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那依阁老所见,何人堪当大任?” 崔德良目光在群臣之中梭巡,最终定于一人身上。 洛清河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听见阁老下一句便是“镇北将军可当此任”。 群臣私语声起,都没想到阁老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温明裳也愣了一瞬,她下意识抬头向上看去,却在转瞬间意识到什么般转过头抓住了一束目光。 崔德良口中指的洛清河,但看的人是她。 咸诚帝也面露讶然,反问道:“清河,你如何看?” 洛清河犹豫了须臾,起身一拜后开口:“陛下,臣……” “臣觉不可!”说话声骤然被打断,众人侧眸,瞧见说话的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是温明裳。 柳文钊终于按捺不住,他豁然起身,指着走出席位的女官斥道:“放肆!此乃要务,非大理寺职权所在,竖……温少卿岂能插足!” “无妨。”咸诚帝摆手示意他先坐下,缓和了声音道,“阁老乃温卿先生,温卿殿前驳斥必有其理,皆为社稷之臣,不妨说来听听。” 崔德良的目光仍旧坦荡地落在温明裳身上,旁人看不懂他此刻心中所想,就连姚言成也摸不透此刻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可是温明裳却明白了自己这位先生的意思。 “臣觉不可,原因有二。”温明裳深吸了口气,行于中央叩首而拜,恳切道,“其一,镇北将军位高,但有职无爵,难服天下人心;其二,军务与朝政难以同列,将军乃将门之才,却未必通晓朝政之事,其三……其三便是臣不知阁老此言置太始帝金口玉令于何地!置历代靖安侯满腔碧血于何地!”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这话可太重了! 可崔德良看着她只字未发,眼底却划过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来。 洛清泽也没想明白,他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问:“阿姐,温姐姐她……” “阁老在帮她。”洛清河在短暂的诧异后回过味来,她凝视着师生二人的对峙,忽然轻嗤了声,“不愧是帝师。” 可多的是人不解其意。柳文钊像是终于找到了话柄,又道:“你!温少卿此言,可有将旧日阁老倾囊相授之情感怀于心?!” “先生教导之恩,臣毕生感怀,绝不敢忘!”温明裳看也不看他,直直望着高座之上的天子,“可臣先为大梁之臣,再为先生之徒,如今师言有谬,岂能盲从?自当驳斥以正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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