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言成膝前还放着册子。他们师兄妹两个人一早才从内阁所在的文清台过来, 而今姚言成听她开口才抬起头往外看了眼, “算是吧,自打陛下让镇北将军将禁军重新扶了起来,这京中的防务调度总要先想上一想。早前兵部还问先生能不能叫内阁拿个具体的章程来划分职权, 可惜年关事情太多, 便一再搁置了下来。” “这份章程可不好拿。”温明裳颔首, 在马车晃动的间隙透过车帘依稀瞥见远处羽林的甲,“孔大人怎么说?” 内阁九位学士,各自对应的便是六部与三法司,本意是为了确保报上去的东西无误,这是太始立朝便立的规矩。姚言成手底下查的是户部,今年济州那档子事花去的府库银两这个时候该同温明裳细算了,故而才有今日这一遭。 “说是开了年再商议,具体估摸着还得等先生问过陛下的意思。”姚言成翻着页,在颠簸里勉力维持平衡批了红,“你近些日子不是还宿在靖安侯府里头?镇北将军那头是个什么意思?” “我们不曾说起这个。”温明裳摇头,“师兄也知道的,清河虽拿着总督的牌子,却难长久。如今不论是边境还是大梁国内皆是暗潮汹涌,年后世子要离京,还有诸多变数未定。” 姚言成赞同地点头,道:“这倒是,现下说这个还是早了,再等等吧。这一两年的,确然是不甚太平。哦对,明裳,户部那边清算济州大堤的差估摸着再有几天就该结了,大理寺若是不忙,你得了空可以去瞧一眼。” 于公内阁不会插手这等职权分明的查算,但是姚言成到底是她师兄,自然会多嘴说上两句,这也是好意。 温明裳含笑应了句好。 这几日柳家沉寂,似乎是没什么动静,但六部的人跑得很勤。咸诚帝将一场对峙拆成了两件差分交给了两位皇子,眼下办差办得如何,在许多人眼里无异于成了皇嗣之间何为能者的较量。 他们各自手底下的人未必都真心实意,但若是拖延办砸了,这罪可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是以无人敢怠慢拖沓。 但越是平静才越有问题。温明裳算着时日,在拿到济州海政司的那位提举遣人送来的书文后才去了户部。 潘彦卓的确在,但晋王今日去了城外,倒是省得碰上一面。 户部办事房不少人都认得温明裳这张脸,其中不乏有世家恩荫上来的,见到她自然是神色各异。温明裳装作没瞧出来,同他们问了声好便挑帘进了内室。 潘彦卓手里还捏着笔,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在户部待了这段时日,又能得引荐,他心算本事自然是了得,备着纸笔不过是复核稳妥。 “温大人今日方来此,也是不怕晚了。”他在小半刻后放了纸笔,抬头看向门前立着的温明裳时惯常携了三两分笑,“大人请坐,桌上备着酽茶,还请自便。” “叨扰。”温明裳落了座,手边的杯盏空着,她便顺手斟了茶,接着适才对方的话道,“我为何要怕晚?潘大人如今是奉旨查算,我不过是个等着结果的,一来若有误,罪不在我,二若无误……”她可以顿了须臾,笑道,“那岂非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潘彦卓闻言意味深长般睨她一眼,复而点头似是应和道,“那的确是皆大欢喜的。” 温明裳慢吞吞地喝了小半盏茶,而后放了杯道:“大人可是心有他念?” “我只负责算一算工部的档册,所系也只是济州大堤,其余的……非我职责所在。”潘彦卓笑得很随意,他随意拨弄着算盘,算珠噼啪的声响很是清脆,“温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应允点我,不恰是因着……我非贵家出身吗?” 温明裳面色如旧,她曲指拨弄了两下算珠,听着近在咫尺的脆声与外头办事房的嘈杂,淡淡道:“我无此意。同朝为官,潘大人自然也是一心为民,断不会有何徇私之行。” “谢大人体谅。”账册就摊在边上,潘彦卓没有收起来的意思,他拿了帕子,将指节上沾的墨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头也没抬道,“对了,虽说查算几近尾声,但还有几册账目工部始终都未曾给,大人既亲往济州,有几个简单的数可否告诉下官,也好叫我心中有个数?” 温明裳看了他两眼,指尖边点着杯沿边道:“大人请讲。” 潘彦卓抽了账本过来,却不是为了收好,他大方地翻到了其中一页,径直摊到了温明裳跟前。 “大人对这个应当很是熟悉。” 温明裳低眸看了两眼,这几页写的尽是东南三州的内河航运。东南三州同气连枝,工部若是要修造什么皆是从这其中调度,断不会越过州界线舍近求远。 如此一来…… 她没动笔墨,就着心算算了个数字,随意瞥了眼上头记着的东西一对。 的确是分毫不差。 不过是沉默的片刻,潘彦卓便又再度开口:“温大人当日查钦州便是从水运入手,其后东南有错也是如此。”杯中的茶早就冷了,办事房的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放冷了后更显得苦涩,他却好似全然未觉,“大人若是想算,我这儿还有余的笔墨。” “潘大人想问什么?”温明裳没接,冬时的光透过竹帘落在她指尖,像是金光熠熠的蝶,在掌间游弋翩跹。这个时节天暗得早,内室的竹帘又一重重放着,饶是温明裳身形单薄,还是将这点透进来的光遮去了十之七八。 而她对座的人只余下置于桌上的手臂尚在浅淡的光晕之中。 “内河调度。”潘彦卓笑意未改,他缓缓放下杯子,手上残留的那点光也随着动作散了,“大人心算也很快,应当发觉了这些数字没有一处谬误。” “但我手中没有细则,其中数目到底是何样,我不知道,工部不曾给我。” “我手中亦无此物,工部不给,大人应当去向晋王殿下要。”温明裳不为所动,“此事由我提及,若证物亦从我处予,那便不只是算了。” “再者而言,我是看过不假,但看那一眼,谁能定论毫无差错?” “大人说得极是。”潘彦卓也不恼,他只比温明裳大两岁,而今也称得上少年俊才,朝中有不少贵家存了榜下捉婿的意思,但都给他一一推拒了。人的确生得不错,可惜就是这股子令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叫温明裳很不舒服。 温明裳眸光微微敛着,正想琢磨这人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他又道。 “可惜殿下今日不在。”潘彦卓转了下笔,干涸的墨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这事若是不好办……那我恐怕得去寻左相开特例了。听闻翰林皆有第二份记档,若是工部始终未给,恐怕我也只能去拿左相令取一取了。” 翰林院的记档房……温明裳心念一动,道:“大人的眼睛挺毒。” “彼此彼此。”潘彦卓毫不避讳与她对视,他眼里还有因着公务夙兴夜寐的血丝,“温大人……其实不必觉得我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春闱至今,你我并无冲突。你与元辅想要作何,其实与我并无太大干系……潘某不过一介书生,所求也不过家国平顺。” “潘大人言重。”温明裳眯起眼睛,同样审视着眼前人,“我只是好奇,大人这般行事,当真什么也不为?” “说来惭愧,这差事实属烫手山芋,只是御笔亲书,哪能推拒呢?”潘彦卓停顿许久,面上的笑意有所收敛,他说得句句皆是实话,“既然如此,自然要办的漂亮些。圣上如今……可还没老呢。” 温明裳听罢起身,账本被妥帖地合好推回了远处。她抬起双手作了一揖,开口道:“那便希望潘大人向左相讨要手令一切顺利。” 潘彦卓没起身,略一躬身算作了回礼。 马车在办事房外头候着,私语声从踏入其中便从未停歇过。 靖安府的车夫替她掀开帘子,不忘问一句:“大人,现下去何处。” 温明裳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上的手掌,沉默了须臾后道:“先回府吧。” 车夫应了声是,扬鞭打马缓缓归去。 一路上还能瞧见扫雪的禁军和羽林。 洛清河回去已经入了夜,海东青落在她手上,像是飞累了一般,不肯自个儿回去。这鹰脾气也大,若是旁人硬要拷上脚链定然是要抓人的。洛清河拿它没什么法子,干脆便把它亲自带回了鹰房。 书房的灯照常亮着。 以往这地方都是洛清河在用,她下了禁军的差,还要看每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军报,现下倒是被人抢了位子,一踏进去隔着窗子便瞧见铺了满室的文稿。 黎辕在外头搓着手站着,见到她回来赶忙道:“二小姐,这……”老管家惯常是心疼小辈忙碌太过的,原想着好容易盼着有人管束洛清河了,谁曾想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熬得狠,当真是愁人。 宗平也在外头陪着站,见到洛清河的目光扫过来赶忙摆手,“主子,这……温大人自个儿手里的差,不让我进去打搅,我自然就……” “没要怪你。”洛清河好笑地瞪他一眼,回头又跟黎辕道,“黎叔,去让小厨房端饭食过来吧,这边我来说。” 黎辕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提着衣摆便匆匆往小厨房那边行去。 这个时候才瞧不出老管家原先腿上受过的旧伤。 洛清河在门口站了片刻,推开门进去道:“这是搬了多少回来?明日不是休沐吧?” 温明裳从一堆书稿里抬起头,她匆匆收了就近的几册,直接道:“我今日去见了一次潘彦卓。” 洛清河把新亭搁在了门口的刀架上,弯腰去捡散着的书册,跟着应了声“嗯”表示自己在听。 “工部在作假。”温明裳向后倒,伸直了腿靠着坐榻边缘坐下来,“他们给的数目没有分毫差错,但是做的太漂亮了,却算错了一个东西。” 屋里烧着地龙,但这么坐在地上还是怕凉。洛清河过去把她拽了起来,道:“能错的必然不是明面上的……水匪?” “对,就是水匪的那一重利。”温明裳顺着她的力道坐好,却没松开手,“把这个加上,所有的账册全都会乱。大堤的事不过是工部其中之一,户部分了这样多的人来算,最迟月末便结了……但潘彦卓今日还在重算。” 他根本不信任户部挑过来的任何人。 “这个数字究竟是多少只有柳文昌和府台知道。”温明裳无意识揉捏着掌心握着的指骨,“工部若是不加,是失察,加了却这样精准,便是瞒而不报。这人的确有点本事,恐怕一直在等我上门。” 洛清河被她捏得手有点痒,她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册子,俯身在人跟前蹲了下来,“阿颜,但是你知道这个数目,所以你翻箱倒柜地把这些搬回来……一个不只是因为一个大堤。” 温明裳垂眸俯视她,顿了须臾道:“是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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