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竹马青梅之谊。 黎辕看着这段情在风起云涌的长安城里逐渐枝繁叶茂,却又一夕倾颓,满目荒败。这位老管家既心痛又担忧,痛的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枉死,忧的却是洛清河心中对此一字的避之不谈。 而今他的这一颗心似乎总算可以放下了。 “说来,陛下将你放到这儿护着,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在。”洛清河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有些揶揄,“他不想亲手动世家,却也不意味着他不想收拾柳家人,谁叫有些人的嘴实在是太碎了。” 温明裳闻言忍俊不禁,这话估摸着说的是柳文钊。有些人拗着认所谓忠谏直言的理,把自己类比名臣直谏,实际上说的全是无用之言,还惹人心烦。 “先例在前,恐怕参你我的折子已经写了厚厚一册。”温明裳下意识勾了下食指,指尖轻轻擦过洛清河的掌心,“不论心中认是不认,真或是假,至少在我头上,一个攀附高门的由头是撤不下去了。” 洛清河淡笑着,她抬起手,将温明裳脸侧的碎发挽到了耳后,“攀附?眼中只存高低贵贱之别,看谁皆是动辄言利。但平心而论,康乐伯若是能攀附靖安府,恐怕他是巴不得。” 忌惮是真,羡艳也是真。 “此事无需你插手,清河,有些是既为公事,却也是私怨。”温明裳低下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除了阿娘,我不用他们偿还任何物什,但若是连这都有违其愿……那便怨不得刀兵相向。” 她不是个睚眦必报之辈,却也并非事事退让,但碍于母亲,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后的让步。她懒怠于驳斥柳家的种种,人至察则无徒,朝堂之争,立场之别,只要心里尚存些为天地立心之念,她退一步也无不可。 说话间已近内院门前。皓月清辉铺陈满地,好似霜雪。 “刀兵相向也好,缄口不言也罢。”洛清河站定了身子,低声道,“明裳,如今你身后倚靠的,是洛家。” 是她洛清河。 温明裳眨了眨眼,转念便明了过来她所指的是什么。 从前柳家人想用她却又畏于崔德良的阁老之名,但同为簪缨世族,崔氏世代文臣,以礼为先,当的是君子之行,是以崔德良代表不了整个崔家,也不能为了师徒之名与同列五世家的柳氏交恶,他还要用人。 但洛清河不一样,洛家从来就是孤军,她们不需要任何的名利相交。 洛家人重情,也护短。名与命皆可抛却,只要心有牵挂者平安。 若真鱼死网破,柳家也要掂量一下,能否从洛清河手底下把人抢出来。咸城帝乐于看见洛清河污名加身,不论后世人如何书写战功二字,无爵名不能入史,乖戾嗜杀之名已存,百年后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一代忠骨。 制衡斡旋,内斗撕扯,皆是帝王心术。 “来日,你与雁翎的身后是我。”温明裳在踏入院门之前伸手过去圈住她的腰,许诺道,“柳家奈何不了我,这是一局下了数年的棋,棋子或是执旗者,倾覆只在这朝夕。” 洛清河低头蹭着温明裳的鬓发缓缓收紧手臂,她喉咙微微滚动,呼吸就喷薄在耳畔。两个人静默了须臾,洛清河偏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牵挂的滋味带着种难言的酸涩,很新奇,同以往充斥在心间的滋味尽皆不同。君子皮肉下是磨砺而出的傲骨,但她甘愿在此刻为了怀中人俯首退步。 她可以骄傲到不去置喙那些言语,但若是温明裳…… 她不想。 额间触感温润,温明裳眼睫轻颤了下,仰起头去吻上了想要退开的洛清河。 洛清河怔了一瞬,而后合上了眼任由她动作。 清辉染上修竹,寒霜覆雪。 栖谣在寅时末走进侯府的书房,肩上还携着晨起时的霜。天边仍旧昏沉,星月辉光已没入云端,这是最后的一段夜色,如浓墨般泼洒在云巅。 洛清河穿着冠服正在看桌上的文书,昨晚她们回来得晚了些,洛清泽干脆就将这数月来的禁军纪要放到了书房,他绝口不言自己初时挨了打的事情,全然当做公事来办。 这些东西不算很要紧,一点点翻完便好。洛清河放了手边的粥,点头示意栖谣坐下说话。 “主子。”栖谣在她对面落了座,将袖中的密信放至桌上,“这便是你让我去查的,有关柳氏暗房的消息。” 这事本该是许久之前便要查证的,但其后诸多变故,加之温明裳自己解释了几句,便由此搁置了下来。但洛清河心里记着,故而在离开济州时嘱咐栖谣,待此间事了,在济州多待几日。 柳氏自诩儒门傲骨,但如今族中还有几人存得这份风骨,不过伪君子。 洛清河粗略翻了一遍,随手扔在了案上,她揉了揉眉心,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一挥手示意外头候着的下人先行退下。 栖谣抿着唇,她做了这么久的近侍,自然明白洛清河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 这是当真起了怒意。 “将这份东西抄录后送给阁老。”洛清河道,“既为人师,自当承其责。这帮混账干的劳什子事,便让阁老也开开眼。” “是。”栖谣点头,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我回来时看过水匪山头,撞见了一个不作山贼打扮者出入,便跟了一段。” 洛清河取了氅衣搭在臂弯里,闻言道:“柳家人?” “是。”栖谣跟着起身,“来不及过多查探,但此时现身,多半与温大人同水匪定的那口头盟约有关。” 此事非先例,柳文昌自己便做过,但做过与被人当堂相告是两回事。这是存了先发制人的念头在。 这般举动在当时是权宜之计,但到底落了口舌,会被揪住不放并不奇怪。 栖谣想了想,刚欲开口问她是否要知会一声给温明裳,却听见外头老管家敲了敲门。 洛清河今日要进宫述职,委实耽搁不得,这是上来提醒时辰来了。 “若是撞见,告诉一声也无妨。”洛清河披了衣,“其实单这一点无关紧要,既然当日敢冒险而为,那此事在她心中自有计较,且看便是。再者……口头之盟,一无人,二无物,谁敢定真假?凭一家之言吗?” 栖谣拱手应了声是。 街上湿漉漉的,早时的霜还未全然化去,海东青站在飞檐上,爪下还扣着厨房送来的新鲜肉条。它扑腾了两下翅膀想要飞下来,洛清河便朝它打了个低低的呼哨。 猛禽歪了下脑袋,听出这是不要它跟着的意思,转头抓着肉飞远了。 “黎叔。”洛清河见状轻笑了声翻身上马,回头跟黎辕提醒道,“今日若是有在外流连的生人,您就去叫宗平过来认,若是看清这是姓柳的那家人手底下的差役,让府兵打发了,不必留情面。” 言罢也不说因由,她扬鞭打马,扬长而去。 “这……”黎辕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口,这么些年了,他也很少见到洛清河动气,“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一大早的……” “自作孽不可活。”栖谣摇了摇头,“外头风寒,您先进去吧,宗平若是回来,我来迎便是。” 黎辕虽然不知其因,但还是依言点了头。 这个时候街上没什么人,就连羽林都还不到上差的时候,洛清河没有顾忌着行人,任由踏雪撒蹄疾奔到了宫门前。 戍卫的羽林吓了一大跳,刚想拦马便见着洛清河狠狠勒缰,随即跳下了马。 “有劳通传。”她把马缰一扔,拱手道,“奉陛下之命,雁翎主将洛清河进宫述职。” 其实不必她多言,羽林自然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成想人来得如此之早。 太极殿烛火昏黄,咸诚帝似也刚起身,还未换上朝服。 那些军报一早便快马递送回了京城,咸诚帝不论看没看,洛清河都得亲自讲解一番,从最初调度到白石河前对峙,最后道更改布防,无一疏漏。 咸诚帝支着下颌听她说完,道:“好,你办事朕自是放心。此事先放上一放,清河啊,朕有一事要问你。” “陛下请讲。”洛清河垂着眸,恭敬道。 “昨日让沈统领代为传话,细思下来朕总觉得于礼不合。”咸诚帝眯起眼,沉吟了片刻道,“家事,国事……难办啊。” 洛清河眸光微闪,试探着开口:“为臣者当以国为先,陛下为公自当如此。” “皆如此吗?”咸诚帝反问道。 洛清河面色未变,颔首道。 “当如此。” 晴日当空。 宗平带着府兵把外头鬼鬼祟祟的一帮差役揍了一顿扔回去,进来便瞧见温明裳披衣出了院子。眼下甚至还是朝会的时候,自家主子都还未回来,这起的委实有些过于早了。 “温大人。”他轻轻点头,“主子进宫了,大人若是闲来无事想走走,卑职可以相陪。” “嗯,我知道。”温明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应允道,“既如此,有劳宗将军了。” 宗平点了头,走在前头引路。 朝日的辉光映在琉璃瓦上,给偌大的侯府添了几分暖。 远处的宅院内有老旧的飘带随风而动。 “那是什么?”温明裳仰头看着重檐上挂着的几条绸带问道。细长的飘带系在粗大的横梁上,早已褪了原本的艳色,末端泛了白,甚至有些已磨损得零碎。 宗平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老侯爷和夫人的院子,空置了许多年了,一直让人打理着没动。那些带子是夫人从大昭寺求来的,听黎叔说,写的是经文。” “是祈福之愿吗?” “是。”宗平陪她往外走,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过这些往事,他好像也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跟温明裳说了些侯府的旧事,“沙场难测,每一次跨马提刀都抱着难归之念,夫人的意思,这些书写着经文的飘带一为家国,二为沙场袍泽,其三才为靖安一门儿女。” 温明裳微抿着唇,回眸远远地再望了一眼随风而动的飘带,像是在回望这座巍巍帅府昔日的辉光。 可惜无缘得见。 作者有话说: 一点过渡(。
第106章 药石 洛清河回来时已过了晌午。小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雨, 但日头还高挂在长空之上,晴时雨在冬日的京城不常见,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 踏雪抖着脖子把回来时身上泼的泥水抖落, 颇为嫌弃的样子。 “主子。”栖谣在门口迎她,随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道, “已抄录好了, 今夜晚些时候便送过去,另外……云玦今早回来了, 说是程姑娘已经回了城中。” “知道了。”洛清河点头,“明裳呢?” 栖谣想了想道:“在书房, 已经让大人用过饭了。今日早些时候, 宗平把外头鬼鬼祟祟的打了一顿丢回去,想来眼下他们已知主子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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