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黛松了手里的金袋子,放到王姑手里的木质托盘后看向张焦:“为何不可?”她一脸的理所当然,“我要他赢,我要她赢,我要这世上所有欺辱贬低女子的贱骨头们,一个一个为此付出代价。” 她说了如此的大志向,又像个高贵慵懒的白猫儿那样,窝回到自己的位置,漂亮给她自己看。 张焦立在一侧,只用余光去看景黛。 景黛出众得毋庸置疑,亦可怕得令人胆寒。 等兆王开宴那日,满天下都该知道她从不是二门里的贵门小姐,而是高阁上搅弄风云的智者。 她体弱,又强大。 像满世界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屋子里很安静,更显得外头格外热闹。 视线所及之处,还剩几十条船在争那唯一的魁首。 每艘船都有可能夺魁,每个人都有可能因此加官晋爵。 利益驱使那船和人,撒着欢儿费着力地去比去争。 漂亮小少年许是力竭,抡起的鼓槌愈来愈矮,出来的声儿也愈来愈低,夺魁怕是不大乐观,三甲还是有希望争一争的。 小五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处,眯着眼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扮演兄弟和睦的太子与兆王。 见无人在意自己,偷偷使了人去做坏事。 “去,挡挡前面的,给阿元留口喘气儿的时间。” 那人应了,赶忙去做事。 小五对宋伯元的感情很复杂,她和宋伯元青梅竹马地长大,却从未生出一点男女之情。反倒是自己总莫名其妙地偏爱她,总想把这世上所有的最好都攒下来留给她。 宋伯元想赢,虽未言语过,宇文流苏却默契地着手差人去办。 她们两个从来都是这样的,她无条件支持她,她当然也是。 热火朝天的河面,本该一片坦途,前面却莫名翻了几艘船,宋伯元只冷眼看着。 但鼓声不够,就连船上船员们的士气都被宋伯元带得低沉。 好在,太学队就在刚刚翻的船里。 只要他们小心,赢过太学队应是手到擒来。 她停了鼓,左手攥住右手手肘转了转手腕。 只这简单的一个小动作,立刻引得岸边一片惊呼。 兰熹楼的轿子里,初兰正紧绷着自己,眼神不敢错一分的看向宋伯元。 “阿元似是累了。”她说。 身边的侍女小声地回:“国舅爷向来幸运,未到终点,逆风翻盘也是常有的。” 初兰笑着点头:“是,阿元向来有急智。”虽这样说,那紧绷着的手臂与目光如炬的视线却未动分毫。 没一会儿的功夫,前头翻了船的也纷纷重整旗鼓。 王姑在一楼掌柜那儿交了满袋子的金叶子后上来复命。 “小姐,镇国公府一兑八十了。” 景黛轻笑,“不急,赢了就是大的。” “输了呢?”张焦不合时宜地问。 “输了?”景黛问完就抿着唇不语了。 王姑适时接上:“是小姐开的局,如何都输不了的。” 张焦定在原地。 景黛看向他:“是你不了解我,还是你觉得我只是个单纯的赌徒?” 张焦尴尬笑笑:“也不是这样说,是我总觉得黛儿该不屑于这种三教九流的玩意儿。”哪想到她不光做了,竟还敢做那满汴京最大的庄家。 景黛转过头,看向河面上的百舸争流。 赛程快接近尾声,场面也逐渐明朗,河面前后有两个大坎儿,前边儿在争前三甲,后边在争参加端午龙舟决赛的门槛儿。 因着满京城的人都来凑热闹,那些个达官显贵们也显不出什么别的神通了。 上了船就只能信任自己的队友,相信自己那条船就是天选之船。 宋伯元缓过来神儿,瞥了一眼落到自己身后的太学队以及前头正争得水深火热的两位殿下代表船。 手上虽继续打着鼓,却分外没有想赢的精神头。 安乐坐在她身边,看她这样着急地问了一句:“你干嘛呢?不想赢了?” 宋伯元当着安乐的面儿不太好讲自己的处境,只能说:“留点力气给决赛,反正咱们肯定进决赛了。” 安乐皱眉,手顺着刚才的频率动了几下后,突然气鼓鼓地扔了手里的船桨,“你既不想赢,就别来消遣别人行不行?咱们这势头别说三甲,魁首也是可能的。” 正是比赛的白热化阶段,安乐刚撂了挑子,身边就嗖嗖地过去两条船。 太学队的正好也冲上来,张升看了一眼明显起内讧的镇国公府队,对着宋伯元扯着嗓子大放厥词:“诶,宋伯元,别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啊。”李墨偷偷拐了拐他的手臂小声提醒道:“初兰,初兰来了。” 张升会意,脸和头发虽被水浸了个透彻,脸上的神情却分外得意,“对,还有初兰,等哥几个赢了比赛,叫初兰看看你那怂包样。” 太学龙舟队里的前辈一个飞眼飞过来,张升立刻缩了脖子老实划起船来。 宋伯元前半辈子其实很习惯这种话,她连头都没往那边偏上一分,只觉得张升此刻聒噪。 刚撇了船桨的安乐偷着看了宋伯元一眼,她还是那副美好少年郎的模样,头发一丝不苟的梳着,就连抹额下的小绒毛都被主人整理得干干净净。死捏着鼓槌的手,还是按照之前的频率打在鼓面上。 “咚,咚。” 太阳隐进云层里,直把那云烧得通红。 最后头的肖赋却“忽”地从船尾站起身,他一脚踩在船舷上,以此借力将自己手里的船桨一把扔向了隐在人头里的张升。 他准头很好,张升被扔得直接一头栽到自己两.腿之间。等身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把他的头拔起来的时候,肖赋已喊着口号带着镇国公府的船离他们而去了。 安乐捡起自己的船桨,像是赢了什么似的欢快地对船尾的肖赋吹了个口哨。 金吾卫本就与宋家有千丝万缕的遗留关系,又恰逢国夫人大善,待他们极好,那几个身强体壮的船员听了他们这样贬低宋伯元,一个个卯着劲儿要划到终点给宋伯元争口气。 宋伯元倒是对此无动于衷,还是一板一眼的按着她之前的频率打着鼓。 她有心里的盘算,最好是正好卡在第三名。前两名给东宫和兆王府施展,离了水面她就还是那个不沾强权的酒肉草包国舅爷。 只是天不遂人愿,出了张升这么一茬子事,镇国公府的船好像憋着什么劲儿,眼看着就要超过兆王府的船了。 宋伯元顿了手,鼓声戛然而止。 她转身,看向站在船尾的肖赋。 肖赋身长条顺,笔直地站在船尾像是什么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似的。 她两手合起弯在自己嘴边,用尽了力气朝他喊:“放弃,我放弃。”既然止不住那直冲云霄的气势,不如趁早放弃。她就不该肖想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荣耀的,她就该平凡就该草包,才能躲过了多疑的圣人以及暗流涌动的“宋家军”。 大概没人知道,那个所谓的“宋家军”是真的存在,每当她接触到金吾卫或者禁军的时候,都有人明里暗里的偷着接触她。 那时候她小,揣着糊涂去问奶奶。 奶奶只是红着眼睛抓她的手告诉她:“阿元,你记住,家人平安才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事。你现在还小,且藏一藏,以后再不要接触军中之人。” “那等我长大了呢?”那时还年少懵懂的宋伯元问。 奶奶收了抓她手的手,用一种极度陌生的凶狠眼神看向她:“等你有把握挨那万人唾骂之时,就该是我宋家报仇雪恨之日。” 那时候的宋伯元才明白,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秘密。阿娘的秘密是,她的“儿子”其实是个不能承爵的女娃娃。奶奶的秘密是,即使揣着那杀夫杀子之仇,依然能面不改色的跪仇人,只为韬光养晦的等着自己的一众孙儿孙女儿长大,一个一个的占据大梁朝最重要的位置。 宋伯元自己的秘密是:她擅自改了奶奶给她预先铺设的道路,真的一心一意扮演起纨绔来。因为她知道,只要“宋家军”或者她本人冒头,大姐姐一定会因为宋家的破事而家破人亡,二姐姐在宫里也会如履薄冰,甚至人不知鬼不觉地被“处理”掉。阿娘的身体也不好,真因为这事出了麻烦,她死几百次都不够忏悔的。 她不敢赌,所以奶奶见她真的扶不起也就歇了其他的心思,还会对着阿娘打趣她的诗文,仿佛忘记了那个午后曾惴惴不安来找她的小“孙子”。 祖孙俩都默契的选择遗忘。 那根紧绷的神经,随着肖赋的摇头立刻土崩瓦解。 肖赋孤身站在船尾,大笑着给一众船员打气:“兄弟们,不为别的,就为了国夫人,也给我往死里冲!”他说完,还紧盯着不知所措的宋伯元笑道:“安乐,国舅爷累了,你去打鼓。” 手里的鼓槌被小姑娘灵巧地抽走。 宋伯元不知是泄气还是终于喘过了气,她长长嘘出一口气,认命般地抓起安乐的桨。 三层小楼上,景黛看着那晚霞的光打在小少年的脸上,令她更加漂亮璀璨。 她转头对身后的船手喊了什么,然后一人接一人的往后传了过去,直到肖赋大笑着点头,又一人接一人的传回了话。 宋伯元像是卸了一身的疲惫,重新找回了力量。 她和肖赋说的是,赢了的话,东宫和兆王府会找他的麻烦。 肖赋回她的是:“有义气的话,你就来金吾卫陪我担啊。” 然后亲眼看着兆王府的船被自己远远落在身后,然后是东宫的华贵真“龙”舟。 终点丰扬桥上有黄门公公站在众百姓间费力举着个杆儿,杆尾是大红花挂着的超大夜明珠,安乐收了手,笑着去推宋伯元。 宋伯元就在十五岁束发没多久的这一日,在满汴京城的百姓们面前露了个大脸。 她脚尖一点,借力踩在了站满人的拱桥小兽上。一勾手,也没去管黄门公公打算作弄魁首的杆儿尾,而是拽住了那根杆儿,连杆儿带珠的抢了跳下桥。 桥下正好是刚刚过了桥的镇国公府龙舟,丝毫不差地接住了她。 安乐扔了桨围过来,其他人也跟着围上来。 “哟,这珠子,好看,真值得哥们儿这么拼命。” “真漂亮,这玩意儿值老钱了吧?” “那决赛的时候,圣人得准备什么好东西啊?” “咱们哪知道。国夫人与公子待咱好,咱就愿意卖力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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