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菁有些喜出望外,自从来到台北,她基本是坐吃山空的状态,故而无奈只得重操旧业。如果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那倒是踏实了很多。 笛飞又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芦菁道:“我刚发了薪水,眼下倒是没有用钱的地方,你先拿着用。” 芦菁推辞一番,笛飞却笑道:“你别多心,这钱在我这儿也不过是白放着,你若非不收,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你领了薪水再还我也是一样。况且,我不会做饭,少不了来你这里打打牙祭,怎么能不交伙食费呢?” 芦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收下了钱。其实,笛飞并没有给芦菁找到工作,随国民政府迁往台湾的有几百万大陆人,工作机会十分紧缺,就算有工作,也是先安排退伍士兵,根本不会轮到芦菁这种人。笛飞本来天真的以为,凭自己的身份,帮芦菁要求一个大学里打杂的工作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谁知道工作岗位早早就被人占了去,她也无可奈何。可她又实在不愿意看到芦菁重操旧业,只得说要过几个月,她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帮芦菁找一份工作。 可几个月又几个月,芦菁依旧没有等到工作。笛飞倒是准时送钱来,可芦菁心里也逐渐明白了过来。 这天,笛飞又来到芦菁家里,带了一些大米和肉。从昏暗的走廊进入芦菁的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许多,芦菁一眼看见笛飞的皮鞋磨坏了。 “你的鞋怎么了?”芦菁开口道。 笛飞低头看了一眼,笑笑道:“可能年头久了,总是磨这里,就破了,我也不常穿这双鞋,没注意。” 芦菁心里明白,虽然笛飞收入不菲,但她同时接济着自己和好几位绍兴籍的寡妇,生活肯定是有些入不敷出的。芦菁上下打量着一身旧衣的笛飞,回想起当年秦淮河畔,一身名贵西装光鲜亮丽的“二少爷”,不由得心里沉沉的。 趁着芦菁去厨房端菜,笛飞从兜里拿出一沓钱,一如既往地轻放在了芦菁枕头下面。芦菁自然是知道的,在笛飞离开前,芦菁叫住了她:“你等一下。”说罢,芦菁走到枕头旁边,拿出那一沓钱又交还给笛飞。 笛飞有些惊讶,正欲开口,芦菁却打断了她:“从今往后,你不要给我钱了。” 笛飞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那这样好不好,你每天定时帮我打扫房间,算是我雇你行吗?” 芦菁失笑道:“你这是千方百计找借口要把钱给我啊。二小姐,你是怎样的人,如今就算落魄,也不该至此。我这个地方,不该是你该来的,没的脏了你的眼睛。我知道,你多一半是为了芝荔姐姐。可是,你自己这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吧,如今也40多岁的人了,你若愿意找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找个人,若不愿意,就自己好好过生活吧,自己手里攒一些钱,养老也是好的,何必都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得。” 一席话说到了笛飞心里,她不由得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了句真心话:“没有她,我谈什么好好过生活?你也不必多心,我照顾你只是盼着积点德,大陆上也能有人照顾她而已。” 又过了几年,苏家人在反右斗争中备受打压。苏炳信解放后不久病死,苏继承被打成了□□,反右运动开始后,他被赶出了旧宅,发配东北劳改农场。赵思琪一时没了庇护,芝荔便收留了她,让她和自己住在一起。而藤芝荔的亲生父母是昆山的农民,再加上从小被家里人买进芳月阁的身世,遂得以保全,依旧可以住在苏家宅院中,却必须要和六户人家一起住在曾经自己一个人住的小院里。丫头剪烛自然也是不能用的了,便回了老家。□□改造运动后,芝荔进入绍兴棉纺厂成了一名普通的纺织女工,日常工作十分辛苦,但比起旁人的命运,芝荔也已经很庆幸了。 苏家西院早已分给当地的工厂做家属院,此时,东院也住进来了几户人家。芝荔跨院的厢房中搬进了一家徐姓工人。三口之家,徐父在当地工厂做工,徐母是家庭主妇,独生子徐志刚,20出头,高中毕业后,由于父亲的关系,在工厂谋了一个临时工的位置。喜欢上了已经年过40的芝荔,不停向她献殷勤。芝荔阅人无数,一眼就看透了徐志刚的心思,她早已习惯了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只是,志刚一腔真诚,让她似乎能看见多年前同样年轻的自己和笛飞在一起的样子,便对他多了几分耐心。 “这徐志刚看起来对姨奶奶很有兴趣啊。”赵思琪手上做着针线活,笑道。 芝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微微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他家里是工人,条件还可以,你也不是不能考虑啊。”思琪正色劝道。 芝荔笑着摇了摇头,思琪放下手中的活计,压低声音道:“你这又是何必呢?这年头,你多个依靠不好吗?” 芝荔抬头看着思琪,敛去了笑意道:“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白白的劝我这种话干嘛?” “可你这日子也得过下去吧。”赵思琪叹气道。 芝荔望着窗外的海棠,心里想着笛飞的笑容,慢慢地红了眼眶。 思琪看她的神色,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这年的冬天,江南十分寒冷,绍兴甚至飘起了几点雪花。徐志刚看见外屋藤芝荔写的“兰芳苑”的匾额,觉得留下总是个麻烦,便开口道: “藤阿姨,这匾额留着让人提心吊胆的,不如劈了当柴烧掉吧,免得□□来找麻烦。”徐志刚说道。 芝荔抬头看着自己写下的“兰芳苑”三个字,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思琪听见后从卧室走出来,看着那块匾笑道:“这是藤同志写的吧?” 徐志刚闻声一愣,又道:“这是藤阿姨写的啊?藤阿姨的字这么好看啊?这念兰芳苑是吗?跟如今的简体字不太一样。” 芝荔想了想,怕这个牌匾惹祸,又想到院子里的玉兰还在,也还算有个安慰,便点了点头道:“也罢,别留着了,拿去烧了吧。” 于是徐志刚便把匾摘了下来,和柴禾一起劈了。 “藤阿姨,这个柴禾我帮您劈好了。”徐志刚朝着芝荔的卧室喊道。 “谢谢侬,志刚。”芝荔透过窗户笑着说:“下次我自己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顺着窗户,芝荔看着院中假山上的几片白色雪痕,不由得有些出神,想起自己当年那个明月梅花的梦,再看着劈碎了的匾额,芝荔不由得眼眶有些红了,转身进了屋,挥笔写下一首纳兰容若的词: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徐志刚劈完柴后转身走进了芝荔房间,看见她刚写完的纸,拿起来赞道:“藤阿姨的字写得真好看,这是阿姨写的诗嘛?” 芝荔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书读的不多,也读不懂那首容若的词,便是看看也无妨,就也没说什么,只礼貌地笑了笑。 志刚继续说道:“阿姨依旧写繁体字啊?现在已经推行简化字了呢,像这个‘胧’字,繁体这么复杂的,简体字多好写啊,我教阿姨。” 说罢,志刚拿起毛笔在芝荔漂亮的小楷字旁边,用他歪七扭八的字体,写了一个简体的‘胧’,示意芝荔去看。 芝荔笑笑点头说好,却不愿靠近他,徐志刚一身烟味,芝荔一向不喜欢。在室外时还好,进了屋中,他那烟味更加浓烈,芝荔只远远地看着他,又想让他尽快离去,便起身开口道:“谢谢侬,志刚,以后劈柴我自己来就好了,不麻烦了。” “不麻烦的阿姨。”徐志刚笑了笑开口道:“阿姨也该学学普通话呢,总是讲苏州话怎么行。” 芝荔愣了一下,其实她自己本来是讲惯了国语的,跟笛飞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就想照顾她的语言习惯。如今笛飞不在了,芝荔便已经很久不说国语了。经志刚这样提醒,芝荔又不由得牵动心事,眼角有些湿润了,她连忙笑笑掩饰。 一旁的思琪冷眼看着,有意为徐志刚创造机会,便缓缓走了出去。 志刚漫无目的地在芝荔房中走动,无意间看向芝荔卧室墙上,看见挂着一柄笛子,便问道:“阿姨会吹笛子嘛?吹来我听听可好?” 芝荔摇摇头道:“49年以后,我就不吹了。” “那我试试吧。”徐志刚便伸手去拿那笛子,芝荔却一把抢过,十分珍惜地搂在怀里,没有让志刚碰到那笛子。 徐志刚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藤芝荔说道:“你这么年轻,我不想叫阿姨了,可以叫侬阿姊么。” 芝荔一愣,仿佛笛飞就在眼前,阳光明媚的脸庞,一声声“阿姊”地叫着自己。再看向窗外,被劈成一块块的“兰芳苑”的匾额,以及桌上自己本来写好的词上,被志刚圈出的“胧”和旁边他难看的字迹,无一不在提醒着她,笛飞已经不在了,不管志刚再怎样年轻,怎样有笛飞的影子,过去那些如诗如画的日子自然也随着笛飞一起,一去不复返了。芝荔心中升起无限伤感,一时撑不住,扶着床架,泪流满面。 “阿姊,你怎么哭了?”徐志刚忙上前扶住她。芝荔奋力推开了他,擦干了眼泪,冷冷地说:“不许你叫我阿姊。” 过了许久,思琪回来后,看见了桌上的词,又看见芝荔面带泪痕,心里也猜出了几分。她对芝荔其实有几分报恩的想法。再加上芝荔长得天香国色,她心里觉得如果不成家,总归是个麻烦,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几年前,苏家的宅院分给了旁边的工厂,这徐志刚和他父亲都是工厂的工人,算是根正苗红。他家里人口也不多,所以条件还不错,前几年随着父母搬进了苏家的院子,就和藤芝荔、赵思琪住在一个小跨院中。思琪旁观了徐志刚一段时间,觉得也算是个老老实实的工人,除了年龄比藤芝荔小很多之外,其他都还好。他又十分喜欢藤芝荔,再加上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徐志刚的父母也不太能反对儿子的婚事。有了徐志刚,芝荔至少多一层庇护。 这天,徐志刚站在院子里的那棵玉兰树下发呆,思琪和芝荔从外面买菜回来,正好看见了他的侧影。芝荔一愣,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开口说不许他站在玉兰下,思琪看见后笑笑道:“这玉兰树是后栽的吧?这本已经有了海棠,怎么又种一棵玉兰呢?” 芝荔喃喃地道:“这玉兰是她送我的。” 思琪马上明白过来,自从解放后,笛飞这个名字是她们二人从不直接说出口的。一方面是两人都不愿接受笛飞已经死了的事实,另一方面是苏笛飞已经被人民政府定为大资本家、军统大特务,所以她们也不好直接叫出这个名字。 二人回房后,思琪忍不住低声问道:“她什么时候送你的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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