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寒曾隔着屏幕见过徐亦一面,当时徐古月开着视频给她展示刚到货的纸雕灯,徐亦突然来访,整个人撞入了正对着大门方向的镜头。一米八个子的大男孩短发蓬松,架着副圆框眼镜,身上是卫衣牛仔裤,一副青春洋溢的模样。 徐古月知道临寒说的是徐亦,解释道:“不是他,我指另一个弟弟,比他大两岁,比我小一岁。你见过的那个是学管理的,打小古灵精怪,叛逆期过长,让他静心学画画约等于要他的命。” 小学时候上过绘画班的临寒想象了一下当时班里一些对绘画完全不感兴趣的同学的样子,点了点头。 一个家庭里三个孩子中出一个叛逆的,概率正常。 “说起来,你们学计算机的逻辑比一般人要强吧?”徐古月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临寒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徐古月翻了个身,从平躺变成和她一样的侧躺:“就是好奇而已。” 思考片刻,临寒回复道:“学习快的人普遍逻辑比较强吧,不存在太大的专业区别。” “我们编程时讲究的逻辑是一板一眼的,绝对的。计算机只会照我们的指令去执行,就算有些剧里提到的主动学习型人工智能,也不可能脱离基本规则的范畴。更过分的都属于人类的幻想。” “人比计算机厉害多了。” 一长串跑题的话隔着雨传进耳里,徐古月似懂非懂。分析了几秒,她认真道:“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计算机里没有杠精?” 如此跳脱又离谱的总结让临寒无言反驳。她本意并非如此,徐古月这么一说却在某种意义上契合得惊人。 “那你说超人工智能真的可能出现吗?”徐古月扒拉出她知道的另一个名词。 也许是雨天惹人哲思,临寒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人认真讨论这么天真的话题。 “如果你指的是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的话……应该不会吧。在真正深入的研究面前我还不算什么,只能简单告诉你我的看法。影视剧里说的能读心能飞速计算的人形计算机、能精准预测未来的AI都是不存在的。” 她也曾天真幻想,直到自身踏入这个领域。 少年人的想象总归是天方夜谭。 两个伞离得不近,约有半丈距离。她将手伸入雨里:“又困了?” 徐古月没答。夜暗沉沉的,雨滴借着远处的光,隐约描摹出对面藤椅上的轮廓。临寒坐直了起来。夜里凉,徐古月要是在这儿睡着了,怕是容易冻生病。 双脚落地,临寒突然发觉,对面深暗的影子在微微颤抖。不似正常呼吸的幅度,如蝴蝶被打湿了翅膀,扑闪在原地停留。 临寒停下了动作。她收回手,覆在手机上,到底没摁开开关。 “如果冷的话我们就回去吧,”她劝道。 “不冷啦,我刚刚……突然想起了一段话。”徐古月回话,声音如常,临寒恍惚间以为之前是她的错觉。 “‘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的角落在我眼中……淡橘色的落日,照得田野几乎是蓝色的了,还有璀璨的黄色太阳。’” 临寒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心中却徒然洇出悲伤,语言是有感情的,她不知徐古月言语中的孤独从何而来。 定了定神,她试探道:“那你介意我去你那边挤一挤吗?” 临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注视着徐古月,开口道:“我还有不少小故事,你想听吗?我有点口干,不太想大声说话,但你可能会听不清。” 她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呜咽。 如同紧绷的弦瞬间崩断,蓄累多日的洪水刹那决堤,精神高度压抑与紧张的人流出了泪水。 “……真的不存在吗?” 徐古月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带着鼻音。 临寒一愣:“什么?” “真的不存在吗?”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这是一声重复的轻吼,眼泪的主人克制着,以手掩面。 临寒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提到的那些AI。 大量思绪瞬间迸发,隔着薄薄的雨幕,她凝视眼前的人影,顿口无言。 一声“不存在”此时是那么难出口。似乎不论她说出什么,都是给面前的女子下达判决。 究竟怎么样的一个人,才会对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穷追不舍,披心相付;才会在千里外的凉夜里泪如雨下,悲怆欲绝。 深吸了一口气,临寒缓缓道:“我无法否定它出现的可能,我也希冀着,有生之年能接触到这样的存在。” “但是,它的确不存在。” 轻飘飘的事实审判般降下,徐古月失声恸哭。 她蜷起身体,感受不到夜间的风,也听不到敲在木板上滴滴答答的雨。她的身体早已容不下更多的情绪,长久以来的积压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以决堤之势滔滔涌来。 她闭着眼,感受手指被全然浸透,心脏每声跳动都牵起一波瑟然。 “我们很像吗?”她听到临寒这么问。 她疯狂摇头,发丝散落下来扫过额头与手指,湿湿的带着痒意。 她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叹息。 不知道临寒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哭得太投入,已然忘却身边一切环境。她没发觉雨滴打在伞上的声响,突然想起来她们共用着上来的那把伞还在自己脚下。 哭声猛然停窒。 来不及睁眼移开手指,微凉的触感点上眉间。临寒拨走她额前的碎发,整只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指尖比手底以泪洗面的人更湿更冷。 临寒没有说话。
第十章 “我一回国就重新找了心理医生,这两年一直在积极治疗,吃药从来没落过。” 徐古月抱着枕头坐在软椅中,打了一声嗝。先前哭太狠,这个后遗症可能一时半会儿消不掉。 两人从露台回来后,临寒把徐古月扔进浴室洗澡,自己下去要了点食材。现在她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听徐古月交代。 “我能不喝吗?”徐古月小声抗议。 “如果接下来还想好好玩,我建议你喝了,”放下碗,临寒将桌上的另一碗姜茶朝徐古月的方向推了推。 徐古月小心翼翼伸出手,确认温度不烫后,缓缓将碗抱了起来。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家里人说过”啜饮一小口,徐古月道,“留学这些年他们对我完全放养,除了出柜那次父亲他大发雷霆吓得我一年没回家,其他时候他们都惯着我随便我闹腾。” 临寒垂着眼:“也是因为那个同学?” 姜茶的味道有点呛,徐古月忍住打喷嚏的冲动:“你是不是放了胡椒粉?” “没,你的错觉。”临寒自认没有这么神奇的创意。 闷了一大口,徐古月蹭了蹭嘴:“她对我的影响太大了,直到现在,晚上闭眼前我还是会偶尔不自觉想到她。我确实很想找人倾诉——找除心理医生外的人倾诉。” “……你愿意听听吗?” 民宿的灯是橙红的,映在徐古月剔透的棕色瞳孔里,泛着茶汤般的色泽。 面对这个问题,临寒没有第一时间点头或摇头,她喝了口姜茶,低声道:“你觉得自己不会后悔的话,可以告诉我。” 徐古月想问,你会让我后悔吗?但她不敢,也不能。无理取闹这种事,一天一次足矣。 “这个嘛,说来话长……” 在父母的认知里,徐古月一直是有些叛逆的乖乖女。良好的家境给了她任性的资本,优秀的家风赋予她自律的本能。虽然在家中偶尔会欺负弟弟们,但多为不痛不痒的小玩笑。 学艺术史是徐古月自己提出的。 徐母拉着女儿的手,一点点询问情况。为什么有这个念头,想去什么学校,有认识的人一起去吗。孩子这么大没离过家,突然就要飘洋过海远赴千里之外了,完全放心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大学现在的专业读得没意思,想学点真正喜欢的。徐古月轻飘飘回复着,把打印好的录取证明拿了出来。徐母不懂这门外语,但看得出艺术这个词,不禁询问:你没学过什么绘画,还突然换个语言环境,吃得消吗。 我那是理论学科,徐古月笑嘻嘻回答,妈你别担心,我是自己想学这个专业的,没有被家里环境压迫。她没告诉家长,自己也早就偷偷报了集训,苦苦补习了基础技术。 徐父倒是没说什么,当晚和徐古月谈了一些详情,大手一挥由她去了。 得到资金上的支持,剩下的问题迎刃而解。将保险、租房、机票一一搞定,乘着初秋的风,徐古月拖着两个行李箱,独自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在外形复古配置更复古的学校里日日埋头,被意语拉丁文德文法文的专属词汇反复凌虐,被清凉的风送进校门,回家的路上瞟一眼云霞里的哥特式塔尖,学习之余仍有足够时间去商业中心徜徉一会儿。 晃眼两年。 “我们的相遇再平常不过,”徐古月喝完了姜茶,全身上下都淌着热意,脸颊泛起微红,“那天去学校报到,看见了一个生面孔,很惊喜,因为全班上下只有我一个华人。” 她当时想着,要是跟我一个系就好了。并非多寂寞,但多少想有个照应。 上天听取了她的愿望。 “是我主动找她搭话的,”徐古月可以清晰回忆起那一天,“她坐在树下,边看书边吃三明治,我上去找她聊天,问她要联系方式。她一开始没说话,只是注视着我,突然笑了,说,好呀。” 临寒静静听着,给她续了半碗姜茶。 徐古月:…… “你生气了?” “没有的事。”临寒脾气好着在。 “那能不喝吗?” “尽量喝吧。” 闻言,徐古月神色黯了黯,垂下睫毛:“你们只有这点相似。” 临寒不解地望着她,徐古月道:“你们永远都和和气气的,喜欢不说,讨厌也不说,问就是都好,问就是没生气。让人看着不爽,偏偏又挑不出刺。” 她的语速很慢,哭过的嗓子有点哑,每个音都轻颤着,仿佛雨滴划过花瓣,脆弱徒生。 “我确实没生气,”临寒捋了捋睡衣上的褶皱,字斟句酌,“我只是不善表达,请你先消消气,好吗?” “我没……气,”徐古月下意识反驳,声音越来越小,“好吧,我是有点生气,只有一点点,蚂蚁大,不,芝麻大的那一点。” “明白明白,”虽说气氛不合时宜,临寒的嘴角还是勾起了一抹弧度,“说起来,哭很消耗体力,你饿了吧,我下去问问宵夜怎么样?” 徐古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婉转到喉头,化为一声“好”字落定。 夜宵与晚饭一样,是粥。除了粥,还配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糕点。 “还想讲吗?”临寒突然问道。 “啊?”徐古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我……我再简单点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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