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一夜没睡,将半箱子铜钱二十六文一串,拿红绳一一串好,三四个袋子分装着。这一路上走得远,步行得一个多时辰,过河过桥、进城过村,都得给抬轿的、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抬箱的红包钱。更别说到了镇上,她想进柳舒的房门,少不得还得拿红包去讨好这些陪嫁的手帕交,只怕再装七八个袋子也不够用。 她昏昏晕晕往外面去,安排好艺人轿夫住处,又将糯米、芝麻馅都搬出来,请秦贵费神,煮上两大锅拳头大的芝麻元宵,请大家来吃。 这样忙活到夜里,卿婶再三叮嘱她明日如何迎亲,又给她将新郎的状元袍细细检查过,才放她去睡。 秦大初时累得慌,却还惦记着烧水沐浴,将自己搓得干干净净。晾干头发要睡时,却又半分睡意也无。 依着两处嫁闺女前夜“坐歌堂”的旧规矩,这会儿双河镇上的院宅里,柳舒正与送亲的娘家人围坐一团,哭嫁送嫁,要闹到天亮,才罢休。她还未听柳舒唱过歌——那些胡诹的自然不算,心里难免想,左思右想,想不出柳舒哭啼啼告别爹娘是什么模样。 自个儿想到这,又越发睡不着,恨不得分出个魂去,跑到镇上去瞧瞧柳舒。秦姑娘没见过她嫁衣什么模样,只知道柳舒背着她偷偷试过,照着画儿上面去猜,又觉得不似柳舒的明艳。左右翻来覆去,身体已困得没力,脑子却跑过数百里,不知去了哪里。 她索性爬起来,开了窗来睡,月光沿着屋檐洒进来,外面的声响也都跟着飘来。 明日早上要请接亲的吃一顿,中午还有村里人要先吃一顿午,随礼贺喜,她再带着花轿礼乐,去镇上接她的柳舒。 这会儿灶里彻夜不熄火,柴火噼啪烧着,时不时带来点儿烟火气味,蒸笼里蒸着肉,月色偶尔被染上点白气,秦贵大概是在看菜,还能听见他低声骂几个儿子偷懒睡觉。 秦大睡意渐重,摸摸身边空处,不免心中笑道——幸好她和阿舒是不生孩儿的,否则不知被气短寿多少年。 如此胡思乱想着,眼前混沌,到底是身上的劳累赢了,径自睡熟过去。
第五十九章 婚礼(完) 人间最幸事,结发两不疑 正月十六,宜嫁娶。鸡方鸣过一道,秦大就翻身从床上起来。 她睡得不沉,点灯打水,将脸上细细洗过,散开发髻,自己先用发带随意扎上,待天亮后再寻婶子来帮忙戴冠。洗完脸,她抖开那大红喜袍穿好,束带理襟,自个儿坐在镜前,忍不住凑上去,又站起来将各处都细细照看,连衣袖都捋过好几遍,褶子都一一整好,端坐在窗前,静候天亮。 依着嫁女前的旧俗,秦姑娘方起床,柳舒却才睡下,她昨夜同送亲的亲朋唱了一夜歌,只怕自己面色不好,秦大来迎时不够漂亮,匆匆卸了头钗,倒床便睡。 柳夫人既接了她回双河镇上,那她也逃不过要忙碌着送自己出嫁的命。先是试了那嫁衣是否还合身——她看着猛吃,实则没什么肉,人圆润些,但也不是没止没休地长。 柳夫人只道奇怪,拿着她那件大红衣裳絮叨,柳舒不知想到哪里去,红着耳廓将她娘赶出门去,答她:“能穿还不好?省得届时又要改,娘忙你的去,我要睡觉,我困死了。” 可惜新娘子是这几日的主,比天大的身份,哪里能由得她来偷懒得闲的?送走一个柳夫人,还有许多她都快记不清名字的闺中交,大都是少年时玩在一起的伙伴。众人接二连三地来,闹得她头昏眼花,到送走最后一个,已是天色昏暗,四处点起了灯笼。 柳翟识趣,不到她面前来凑热闹,她乐得清闲,刚要溜出门去,正门上撞着柳夫人在收秦大给她们备的歌堂礼,一把给偷跑的人抓住,提溜着柳舒到后院去,看看她的嫁妆。 嫁妆二十六抬,钗裙布锦、花果金银,若不是离得太远,大抵那新人的一张床,都得做好了拉过来。最后面空着个绑红绸的箱子,是放“压箱钱”的,柳舒对前面的东西兴致不大,到空箱这,自个笑起来,从荷包里摸出来两个碎银,丢进去。 柳夫人打趣她:“哪有出嫁的姑娘自己给自己丢压箱钱的?我看别家姑娘出嫁,那都是哭哭啼啼,万般不舍,提起来都要羞红脸。你倒是一点儿没见着女儿心思。” 柳舒大大方方地回道:“嗯,我和阿安都这样熟识了,嫁过去——或者我娶她,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么?这压箱钱我先丢着,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也是开了个头,过两日晚上……不管是谁,可都不许给我抵赖敷衍。” “你娶秦安?”柳夫人拿手指戳在她脑门上,“秦安家也是正经做农的富家,你还打着让人入赘的想法呢?行了,行了,真是说不得你,也不知这个脾气是随谁。” 她带着柳舒又转了一圈,晓得柳姑娘这压箱钱点的就是柳翟,叹气一声,这才又道:“你哥哥这次是诚心诚意来送你出嫁的,银子带得够。你管他要这压箱钱,不用手软。只是别再起什么争吵。我们自己家里是这样,对外人不用露出来,他今年还要考举的,名声上不能叫人说三道四——你今后嫁了人,回来得也少,便不管他就是。” 柳舒敷衍着应她几声,心中只道要给柳翟扒层皮。此来纵不解恨,唬了他的银子来给秦大买东西,若能逗得秦姑娘欢喜,就算是柳翟行善积德,既往不咎。 她过完正月十三,就盼着正月十五,中间那天恨不得一页纸撕过去。在院中听得外面叫卖的,又想买上几大筐,叫人给秦姑娘星夜兼程地带回去。可惜大家都忙,她爹跟县爷在喝茶,她娘在归置东西,柳翟是个混账东西,可是吃喝玩乐天下第一,在酒楼里跟老板扯皮明日送亲的席。 柳舒被媒人按在屋里,身边莺莺燕燕,姐妹环绕,这个说口脂要用这种,那个说指上花色应如此这般。柳姑娘给闹得头痛,只好把自己当个木头桩子,任她们摆弄,魂儿飞出去一半,想着秦大在做什么。 好赖算是熬过十四这天,正月十五一早,柳夫人还没派人来叫,柳舒一骨碌滚起来,穿好衣裳,自个儿下厨给爹娘煮了元宵。她指望着今天还能出去溜达,双河镇上是有庙会的,不算大,但也热闹,临近几个村子不算远的,晚上都来这边玩。 ——可惜,她娘这方面的规矩不肯由着她,轻飘飘一句:“今天哪儿也不能去,等你成了亲,你就是要上天也管不着你。”就把人关在了临时的闺房里。 到天擦黑,堂屋里摆好了瓜果点心,两边坐好送嫁的亲朋,柳复夫妻到上首坐好,四面燃起灯烛,亮堂堂一片。柳舒两个已嫁的表妹一手提银灯,一手牵着她,从后面往前院来。 堂中见着灯影,便有姐妹领头唱到:“一对银灯照四方,拉到新姐唱歌堂,兄弟姊妹两边排,一人一句送亲来,请得新姐上头坐,两边姊妹来唱歌。一对银灯照粉墙,新姐提灯不要慌,兄弟姊妹坐歌堂,为得今天送新娘。” 迎灯过,开声毕,两盏银灯挂在她身侧,烛火投在灯罩间,映出一片亮光。两边的人笑哈哈将两张长桌拼在一起,声响刚落,戴着盖头的人把红盖头一掀,看过一圈,笑道:“‘迎灯’事了,谁排头开唱啊?” 按理说要起完歌堂才掀帕子,可今天这边都是娘家人,她掀盖头也无事。珠钗头凤步摇还没上头,脸上只有一层口脂。只是这般着实大咧了些,柳夫人坐得有些远,管不住,无奈一笑,看向未嫁亲朋那边。 排头的几个其实同柳家并不亲厚,可惯来是大方会玩的,柳夫人特地请了她们几个送亲,怕的就是冷场子。 当先那个得了眼色,爽朗一笑,道:“姐姐要出嫁,我们可不能比新娘子更羞的。这歌堂不如就由我来开头。媒人婆子瞧着好,来年给我说个姐姐这么好的亲事。” 照说,要柳舒先哭父母、兄弟、姊妹的,边哭,边要问这些被唱到的人讨压箱钱。媒人昨日教了一天,她早记下来,这会儿真要唱起来,反不知道怎么开口。开头的那个姐妹便唱道:“天上月亮照得亮,姐妹要我主歌堂,我有几句讲一讲,欢欢喜喜唱歌堂。第一送嫁和为上,第二唱歌讲排行,第三声音要响亮,第四姐妹都开腔,第五歌堂不重样,第六中间不断场。姐妹今天都好耍,热热闹闹送新娘。” 她唱完,堂下便喝彩哄闹起来。坐她下面那个姑娘站起来,将柳舒肩膀一搭,抱着讨压箱的箱子到柳复夫妇面前,乐呵呵一笑:“姐姐不好意思,我来替哭一个开个头。姑姑姑父银子可要给够。” 她放下箱子,清清嗓,唱:“我替姐姐哭爹娘,明天娘儿俩要分离,我把两边手儿把,听得母女讲根生。正月娘身怀胎生,天上飞飞没落根;二月娘身怀胎生,草杆籽籽才生根;三月娘身怀胎生,太阳照得脑壳昏;四月娘身怀胎生,糯米粑粑懒得吞;五月娘身怀胎生,手软脚耙床边蹲;六月娘身怀胎生,挺起肚子汗涔涔;七月娘身怀胎生,摸得我儿在娘心;八月娘身怀胎生,坡坡坎坎不敢去;九月怀胎在娘身,娘奔死来儿奔生。我女出胎下了地,捧在怀里操尽心,天黑天亮要喂奶,日长日短不离身。我儿哭来娘心碎,我儿病来娘寻医……” 她唱到一半,柳舒已跟着唱起来,便是那什么操持家务样样全会的话,她唱来也没一点脸红。一歌毕,柳夫人多少不舍得闺女,眼中已泛起一点泪,抬头一看,柳舒没心没肺,笑得开心,忍不住笑骂她一句:“爹娘伤心,没见你伤心,这是哭爹娘,还是叫爹娘哭的?” 虽是骂着,仍往箱子里丢了一锭银子,那箱子推到柳翟面前,柳舒顿时就来了劲,高声道:“姐妹们都是知道的,我跟我哥打小就关系好,一起去学堂。这压箱钱,我可就不客气了,今天定要唱哭哥哥才罢休的!” 柳翟只觉得荷包一紧,妹妹出嫁,爹娘在旁,他不好起身就走,黑着脸听柳舒笑嘻嘻敲着桌子,唱道:“我的哥哥我的嫂,今天嫂嫂没来到,哥哥送我去婆家,压箱礼行不能少。家里后院桃李满,兄妹之间要分散。哥哥成亲爹娘养,妹妹出嫁去远方,后院生竹十二根,哥哥六根妹六根,哥哥六根去学堂,学堂读书千年长,妹妹六根当绣房,绣好嫁衣穿一回。” 她唱到这里,下巴点点箱子,柳翟瞪她一眼:“唱完了吗?就讨压箱。” 柳舒便答:“多着呢,你还想白听?不给压箱,这歌堂可就断了啊。” 柳翟不情不愿,到底不想被爹娘说自己不给新娘面子,荷包里掏出块银子丢进去。“坐歌堂”是女儿们的聚会,男子本是连门都不让进的,如今不似旧俗,可也没有唱歌说话的份,他值得捏着鼻子认下。银子落地刚听得响,柳舒又笑道:“诶——谢谢哥,还有呢,别急。” 她敲响桌面,又唱道:“我家哥儿人才好,会读书来手灵巧,提笔能画两条龙,点个眼睛来抢宝。三笔落个姜太公,河边撒网鱼儿钓。四笔有个俏鸳鸯,池塘里面讨欢笑。五笔喜鹊满天飞,六笔凤凰火里跳。今天送我到婆家,没有纸笔给你画,不如多给压箱钱,妹妹不忘哥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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