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已经重复十几次的狄长杰突然就卡了壳,颠三倒四地复述:“陛下下旨封许浮生为公主,说她是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脉,是曾经的楚湘王与皇帝表妹的亲生女儿,说她、她……” 他抬眼看着江辞卿,咽了咽口水才又继续:“当年乱匪入京,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不仅将楚湘王府杀光烧光,还掠走了楚湘王的唯一女儿,逃到荒蛮之地去。” 江辞卿紧紧抱着暖炉,抵在花纹上的皮肤如同沟壑般深陷下去。 “许浮生当时年纪太小,又被大火吓到,完全忘了曾经的事,是陛下听闻她的相貌,心生疑惑,私下派人去荒蛮之地画来她的画像,再对比之前的楚湘王王妃竟有五成相像,然后派人与许浮生说清身世,她才愿意归降南梁的,”狄长杰又一次复述完,不安地看向对方。 相比之前,他不仅没有进步,反倒越说越生硬,语句都开始分不清前后。 不过不消担心江辞卿听不懂,她已经听了数十遍,只是不敢相信,反反复复地问,以求一个不同于之前的回答。 江辞卿木着脸,如机器般开口:“你再说……” 只是还未说完就被厉声喝断:“家主!” 狄长杰面色凝重,绷紧的眉眼多了几分冷肃,宛如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骤然落在她的肩头。 江辞卿身躯一颤,剩下的话被寒风刮去。 她先是深吸了口气,压着暖炉的莹白指节几乎从薄皮中透出,依靠压痕传来刺痛,勉强恢复清醒理智,沉闷着开口道:“再说一遍。” 绷着脸的狄长杰再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反倒松了口气,从小和对方一块长大的他,怎么可能分不清江辞卿的情绪变化,心知她已经冷静下来,登时再次开口。 刚添了银骨炭的暖炉散出炽热温度,带着厚茧的指尖冷得泛起青紫。 江辞卿低垂着眼帘,脑子翻出关于楚湘王的记忆,只记得阿娘曾提起过楚湘王乃是前朝皇室后裔,被皇帝忌惮后一把火烧了王府,府中上到王爷王妃,下到仆人鸟犬,一个也没逃脱出来。 再加之有人刻意隐去曾经往事,稍了解的人都选择缄默不言,故而在江辞卿这一辈中,基本已无人知晓什么楚湘王。 若不是阿娘提过一嘴,江辞卿也无从得知。 她的面色越发凝重起来,随着狄长杰的复述,毫无规律的线索分散开,像是完全无法拼凑的拼图,零零散散地摆开。 如若阿娘没的说错,许浮生与皇家应是有杀父灭族之仇,可许浮生又有皇家血脉…… 江辞卿眼眸一沉,当年的事还历历在目,心眼狭小也好、迁怒也罢,江家已百般忍让,却依旧让皇室心怀忌惮,屡屡出手针对江家,故而在她眼中,江家与具有皇室血脉的人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要么皇室以死祭江家历代之人,要么江家灭族人亡,没有别的可能。 而且许浮生是得知这个消息后,甘愿归顺南梁的。 江辞卿不知道老皇帝是怎么和她说的,但是许浮生事先是知道她有皇室血脉,那秋猎之时说的那一番话…… 她在戏弄自己吗? 什么都清楚明白,却还一副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好的模样,然后呢? 和她那个皇叔笑谈她轻易信任的的愚蠢吗?! 前一个月做出的决定就好似响亮的巴掌,往她脸上用力一拍。 她居然和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标记了,而且还打算杀了她皇叔、皇兄之后求娶她? 江辞卿你在想什么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好笑至极。 “家主?”狄长杰说完便看向她,眸中犹疑不定,他又不是傻子,送了那么多天桂花糕,怎么可能不清楚许浮生的身份。 只是好奇于江辞卿为何能与许浮生纠缠到一块,毕竟当年江辞卿离开南梁、去往荒蛮之地的事,只有江闻道、许凌还有失去女儿的廖家知晓一二,其余半分风声都未透露。 江辞卿怔怔地瞧着窗外的风雪,黑沉的云层遮住月亮,枝叶上的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长杰,我有一个朋友,她……”江辞卿抿了抿嘴,盛着水光的眼眸像极了泛着粼粼碎光的湖潭,掺杂着期盼的话语骤然停顿住,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黑曜石的眸光散了一瞬,摇碎满湖的月光。 “她可能做错了一件没办法原谅的事,”没等对方发问,她扯了扯嘴角,苦涩接上,直接下了定论。 “不就是个公主吗?家主你想……”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辞卿冷瞪打断,他讪讪收回话,低下头。 不大理解其中纠结,当年的事情危险万分,故而一直瞒着他们,他们只是反复听村里长辈讲起,他们江家遭皇室打压,稍有不慎就有灭族的风险,再加上时不时出现的刺杀,故而将皇室放在对立面,时时警惕着。 狄长杰瞧不得从小一块长大的江辞卿露出如此难过的神情。大不了就在一块呗,说不定皇室就能少些猜忌,狄长杰很是无赖的想,什么仇恨都比不上江辞卿一人重要。 “长杰,我想入城一趟,”她哑声道,虚弱的语调好似风一吹就散了。 狄长杰皱眉,反问:“今夜?” “现在,”江辞卿立马接上。 “不行!这几日都是夜里下大雪,万一……”向来顺从的狄长杰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少有的严肃拒绝。 如今大雪封山,小路被积雪覆盖、前路难辨,又加之是白雾弥漫的夜晚,视线可见范围极低,即便是经验丰富、号称能闭着眼出山的凌叔等人都不敢轻易在此刻下山,现在出去就和找死没有区别。 “明日,明日天一亮我就陪你下山入城去,”狄长杰一咬牙,自顾自的下了决定。 “今晚,现在,”江辞卿摇了摇头,轻飘飘的语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去锻刀房装作我在锻刀,我自己下山。” “不可能!这种天气万一迷路了,根本没法子回来!”狄长杰喝道,也不管什么主仆之别,虎目中带着焦急和害怕,已后悔自己带回这个消息。 怎么就不能拖着,明天再说呢!狄长杰后悔极了。 江辞卿却铁了心不听劝,咬牙道:“今晚我必须下山一趟。” “你别想,绝对不可能!就算我肯给你下山,阿福、凌叔也不可能答应的,你又不是不清楚此时下山有多危险,万一出了点什么事,”狄长杰红着眼瞪她,慌张的语速极快。 不明白平日里清醒冷静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这不是商量……” “命令也不行!江辞卿我告诉你,今晚你就别想下山!” “狄长杰!”对面的人大怒,盛着水光的眼眸点了火似的瞪着他。 “江辞卿!”狄长杰不甘示弱,半点不让,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冒险。 ——嘭! “我是江家家主!”她把暖炉往地上用力一甩,厉声喝道,绷紧的下颚越发凛厉,温厚的面具被大力扯开,瘦削的身躯气得发抖。 冒着火星的圆柱碳摔落在地毯上,撒出一地细灰,银纹暖炉在地上滚了几个圈,一侧炉壁凹了下去,可见她用了多大的力。 “你还知道你是江家家主!若是你出了事,江家该怎么办!”狄长杰恶狠狠地瞪着对面,涨红成一片脖颈的青筋如蟒蛇鼓起。 两人表面是主仆,实际却更像兄妹,狄长杰比她年长三岁,虽然平常总喜欢逗逗她,可实际上还是让着她的,今日是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坚决的拒绝她。 两人气势汹汹地面对面对峙,长相粗阔的江辞卿捏紧了砂锅大的拳头,令人生畏,稍瘦的那人如出鞘的利剑,凌厉且森冷,无人让出半步。 压抑着、又充满怒气的粗沉鼻息在寂静房间显得格外清晰。 江辞卿试探地往前跨出一步。 狄长杰立马往侧边一迈,直接挡住她的所有去路。 “你让开,”江辞卿冷着眼警告,宽袍下的拳头紧了又紧。 “不可能,”狄长杰毫不退让,决然拒绝。 江辞卿不再磨蹭,直接往大步往前。 狄长杰伸手想拽她手腕,却被抬手躲开,虎目一眯,全身肌肉猛然鼓起,右脚往后一滑成弓步,一瞬之间爆发出强悍到极点的气势,大手如鹰爪骤然往对方肩膀上抓。 江辞卿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当即往后一侧,躲开对方的大手后,立马抬手成掌作刀,极力向对方手腕劈砍而去,踩着地毯的脚不曾挪动半点,表明自己半步不退的决心。 狄长杰根本没收手,硬生生抗住这一掌,闷哼一声后,反手再向江辞卿袭去。 鹰爪破风而来,江辞卿眼眸冷静如寒潭无波无澜,曲膝弯身避开,继而抬腿往对方膝盖用力一蹬。 两人从小一块练武习刀打基础,又由同一批长辈教导而出,自然十分了解对方的招式及其弱点,看似强壮至极的狄长杰下盘却是最不稳的。 狄长杰也知自己弱点在何处,连忙后退一步避开,下一秒收手化爪为拳,用力振臂一挥,毫不犹豫地向江辞卿面门袭来,毫无保留的雄厚拳劲轰然击出,拳风所及之处皆有爆出闷雷般的声响。 江辞卿依旧是躲,不会傻到和满身肌肉的狄长杰硬碰硬,如青竹的背脊后弯往下,拳风冲鼻尖擦过,继而侧腰而过,在空中画出来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不等狄长杰反应过来,直腰起身再直接一个曲膝蹲下,右腿如长鞭横扫而出! 只听见一声巨响,狄长杰顿时一晃,整个人往后倒去! 江辞卿抓住机会,如野豹般单脚蹬地,直直冲向倒地的狄长杰,继而朝他面门用力挥拳! ——嘭! 劲风擦过脸侧,方砖骤然炸裂开,碎屑四溅弹出,拳下砖石深陷成凹坑。 两人都在气头上,特别是江辞卿心中憋着火气,丝毫没有留情收力,就这样狠狠打向青砖,骨裂般的疼痛顺着指骨涌向全身,江辞卿却感觉不到一般,一声不吭忍了下去。 或者说她已不在乎多疼一处,反正心口还在绞疼,两处加在一块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是输了,狄长杰依旧怒目圆瞪,一副绝对不会让她离开的模样。 江辞卿不知何时红了眼,血丝在眼瞳中弥漫,清冽疏离的眉眼竟透出几分狰狞,胸腔剧烈上下起伏,凹坑处有鲜血掺着泥石流出。 “长杰哥,”江辞卿闭上眼,好似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样一句,强压着情绪的声音带着颤:“我要下山。” “我必须要亲自去问问她,” 前些日子里的那些滴滴答答是真心,还是你的戏耍,又或者是报复当年我私自离开蛮荒之地? 究竟你对我有几分真心,几分假? 或者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能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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