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与二姊”几个字被容晗不着痕迹地咬重了些,暗含的意思也颇为浅显—— 容显不是拿着匕首上容苏明她家滋事了么?如何二人此时竟毫无龃龉地并肩而立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方才容昭同容显同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灵堂里掀起过一次无声热议了。 刚急匆匆从缉安司回来的容显的确还没到后面去看望昏迷卧床的母亲,经容晗这么一说,他不免下意识扭头看向容苏明,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容昭此举,使得但凡有点心思的在场之人都能暗暗确定了,容家三哥儿和二姐儿站到一条壕里去了。容党才死,容家长房和二房这是就要真正抛开嫌隙和好如初了么? 说来也怪,容家几房无论如何互相使绊子,但人人都知晓,容家孙辈的孩子们关系好,即便不久之前容显才闹过那出手持利刃独闯容苏明家空门的意外,但在外人看来,容苏明选择原谅容显的年轻莽撞是那般的合情又合理。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旋即犹如苍蝇蚊虫般哼哼哼在周遭响起,男人们倒还好些,没有哪个当着人面长舌嘴碎,女子就多少不同的,内宅里那些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的话,容苏明不同细听就晓得她们说的是什么。 人心是难说光明阴暗,但生民多艰,月月年年于泥潭中挣脱不得,男人尚可走出去看看外面,而内宅妇人则日日囿于天井,看不到所谓的是非大义,政权更迭政策颁布更也与她们无关,她们的心很大也很小。 她们心大,大到男人都要为她们争斗的计谋和手段啧啧称奇,她们心小,她们的心小到只关心子女与爱人。 而除却攀比富贵尊荣、让别人高看一眼,她们的其余兴趣无非就是伸着脖子看别家热闹,譬如乖女偷情、譬如河东狮吼,譬如公母相斗、譬如婆媳不和,好像只要别人过得稍有不顺,她们这些看戏的人就能从某种幸灾乐祸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从而生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容苏明无声低了下头,至今不能理解那些行为。 她一低头不要紧,落到容晗视线里那就是心虚躲闪的表现,五姑娘心里登时另生意计。 对容苏明道:“三兄去看望母亲,我正好也有事要请昭二姐姐帮忙,姑祖母将家中琐事交给我,我初涉家事,有些东西拿不准,既怕坠了咱们容家的面子,又怕被人合伙欺了去,敢请昭儿姐姐教我。” 容苏明点了头。 容晗的年纪只比容筝大一岁不到,不知怎么回事,今次容苏明再看着容晗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领着容筝和这丫头,跟三叔父一道出城去捉野鸡打野兔的事情了。 那时候自己十岁不满,容筝和容晗年纪更小,容苏明拉着捉野兔的细网跟在三叔父后面野跑,阿筝和晗妹就手牵手在后面追。 农人在田垄上挖了水道用来聚水灌田,那小姊妹俩在奔跑时不慎双双滚跌进去,三叔父正追兔,无暇顾及那娇滴滴的俩小丫头,闻惊呼声后,他在奔跑中随意向后一指,喊了声“你去看看!”,便直接支使大侄女拐回去照看俩小的了。 容苏明跑得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只好扔了兔网拐回来跳下水道寻妹妹。 阿筝摔疼了,却也没伤筋动骨,见阿姊下来就忍不住扑进阿姊怀里放声大哭,容苏明被这个胖墩儿小妮子扑得跌坐在地上,一番仔细查看,发现亲妹妹没受伤后她干脆抱着她哄了几声。 阿筝吓到了,哭得厉害,除了手心擦破点油皮,渗出些血丝来,其余却也无大碍。 容苏明转而准备询问旁边的五妹妹小容晗,却在扭过头来的瞬间,正好与小五四目相对...... 直到经年后的今日,容苏明也还是没能忘掉容晗当时那平静得不像五岁孩子的眼神,以及她确定,当时的四目相对不是偶然,而是容晗从她跳下水道起就一直在看着她。 当时的容晗扭伤了脚腕,被容苏明从水道里背上来的时候,丫头细瘦的小脚已经肿成了猪蹄子,可是她却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任随后赶来的容家下人背着往回走。 而当她看着容筝被容苏明背着,被容苏明轻声细语哄着不哭的时候,那双平静的眼睛分明是闪着光亮的。 容显果然还是到后面的主院看望母亲吉荣去了,容苏明和容晗来到容显的书房说话。 容家三公子是位当之无愧的纨绔,整天吃喝玩乐走马斗鸡,是以他的书房里虽有书籍不少,却不是束之高阁就是充当摆设,花架子罢了。 除却书籍,古玩玉器等奇巧之物却然更是不少,几乎占满了三个博物架以及整整一面墙,其珠光宝气、其金玉满堂,琳琅满目的玩物叫人看得甚至有些目不暇接。 容苏明走到茶几前倒了两盏茶,一盏留在几上,自己端起一盏走过去坐在了对面窗前的高脚椅里。 雨天冷,茶盏里的热茶腾起氤氲热气,容晗随后走过来,刚把几上另一盏茶端起来,就突然听见身后的容苏明叹道:“若是阿筝还在,也当有你这般大了。” 此言一出,五姑娘的后背不由得有些僵硬。 指尖误触到盏壁,热茶烫得她手一抖险些掉落首重茶盏,容晗看一眼被烫的手指,白皙细嫩的指腹立马红了一片。 忽而她心里生出些不敢转过身来面对容苏明的恐惧,顿了几下,她道:“我比她年长十个月......但她身量比我要高一些,走出去的时候,不熟悉的人还会弄混,喊她五姑娘,而喊我作六姑娘。” 说着,她放下茶盏,转过身来用拇指和食指冲容苏明比出一个短短的距离,开口的时候,神色一改在外人面前的温婉大方,露出阴骘与不甘。 她咬牙道:“她只比我高这么点,但也就是这点的距离,是我这辈子都无法追得上去的距离。” 容苏明静默。 人生来带三毒,谓之贪、嗔、痴,她一直以为容晗是陷在了身外之物的“贪”字上,却原来竟是自己片面了。 想到这里,她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反手推开身后的窗户,坐姿也因为回身推窗户的动作由原来的端坐变成松垮垮的侧身而坐。 她的语气带上了回忆的味道:“虽然你生母产你后就去了,没能给你留下同胞,但据我所知,吉荣养你在膝下,大兄和容显也没因与你异母而苛待过你,咱们家里兄弟姊妹十个,说起来,当属你们二房人最多,你上有大兄和容显两位兄长,下面还有容昀、容昫和容暧三个妹妹,棣萼之情该不逊于我和阿筝,亦不差于容时和容映......” “棣萼之情?”容晗出声打断容苏明,她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冷声一笑,继而嗤嗤低笑起来,到后来干脆放声大笑,笑到坐进方椅中以掌击几。 她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朝略显疑惑的容苏明看过来,单手捧腹道: “我的确自幼羡慕阿筝,阿筝贪玩且好动,以至于你时时得上心看管着她,后来很多次,无论是看见你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捉回去学习,还是你黑着脸给她闯下的祸事收拾善后,甚至是你带着她离开大宅出去另住,我都是羡慕的。” 容苏明侧坐在窗前,烟雨形成的雾气自外涌入,无声将她周身包裹,那低垂的眉眼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在晦暗的天光与湿漉雾气的衬托下,使她侧脸看起来更加冷峻和疏离,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样子。 时间已是下午了,氤氲蔽空,雨中的冷风带着江边城池特有的刺骨绵寒爬上容苏明后背。 她下牙不受控制地撞了一下上牙,却又听见容晗道:“既然你都能从缉安司平安脱身,甚至在我面前主动提起阿筝的名字,想来,除了那些以前的恩怨,我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二姊,你们长房与二房三房争争斗斗至今日,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结果了,你说呢?” “太固执,则会心盲无明,”容苏明摇头,叹出的气息竟然因天冷而形成一团白雾,在春雨连绵的阴雨天里消散又成型:“我不知你因何而生如此固执,甚至伤害自己生父性命,但阿筝害眼盲之事,咱们得有个了结。” 容晗似捏着容苏明的什么重要把柄,在听到这几句话后她原本隐约不安的神态反倒更加自若了几分。 她打断容苏明,道:“阿筝眼睛之事我不否认参与其中,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当知道自己该找谁算账,大成商号有今日之动乱你得感谢我,容党之死你也得感谢我。” 那是因为我从缉安司脱身出来了,而你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我的丰豫和大成两败俱伤,容苏明心想这样想,开口却道:“弑父在十罪之列。” “那又如何,只要我不承认,缉安司那帮刻板的家伙就算查到我头上,他们也拿不出证据来,”容晗道:“何况你也会帮我的,毕竟你也不愿意自己爱妻背负上‘淫/荡’之罪,是罢。” 说着,容晗从袖兜里摸出一只荷包,远远朝容苏明示意。 容苏明眼神不好,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看清楚了那绣着飞鸟的荷包,她神色不动,抄在袖子里的手却已经紧紧掐住了手心——容晗手里的荷包她最是熟悉不过的,毕竟像花春想那样能把飞鸟绣成胖鸡的手艺旁人着实学不来。 其实花春想绣其他什么都好看,栩栩如生,但就唯独跟飞鸟过不去,什么鸟都能绣得很胖鸡一样。 “你想说什么?”容苏明直勾勾与容晗四目相对。 大概因为眼神不好,容大东家看人的眼总是既温且和,甚至偶尔还会带着几分懵懵懂懂般的迷蒙,即便是以长辈的姿态,却也依旧叫人觉得亲切和善。 容晗憎恨容苏明这种眼神。 她曾无数次看见容苏明用这种类似的眼神看容筝,可她却从不曾从那眼神里得到过丝毫的温暖和关爱。 对的,温暖和关爱。 如果当初路过的容苏明再多和容显说半句话,哪怕在那种情况下再多看她容晗一眼,那么容苏明就会发现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求救之意,而她容晗,自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会走上今天这条路...... 想起这些,容晗的神色再度变得阴骘起来,她咬着犬齿恻笑道:“二嫂嫂才情相貌皆属上乘,即便如今已为人母,身后的那些追求者也从来都不曾断绝过,譬如说,徐家哥儿,文远。” 容苏明的表情松动些许,她抿嘴,眼眸低垂的瞬间,那用来作假的冷峻面具倏尔掉落,露出疏离背后最原始最真实的面容,竟是哀其怒其的悲伤。 她沉声道:“你二嫂嫂虽不曾和你们有过太多往来,但对你印象还算不错,来之前她对我说,毕竟都是手足同宗,叫我能留些情面是一些情面,断人活路不好,却不成想她的这点仁慈,现在竟成了你身上最大的笑话。” 容晗一怔,旋即眉心蹙起,单手下意识抓紧了椅子扶手:“你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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