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地一声,赵瑾冲到狭窄小街另边大吐特吐起来,好吧,他连吐都无处吐,秽物哕进泥水,飘散开,赵瑾连连把赵睦往远处推:“大哥走远些,太脏。” 赵睦只是象征性往别处挪两下,不真让呕吐物弄到自己身上,解下腰间小水壶递过来道:“此刻想回去也不大行了,前头再转个弯到凌粟家,万幸附近有人往来,寻不到凌粟时还能打听一二。” 赵瑾接过小水壶,认出是他长兄常年随身携带之物,没敢就着嘴喝,拧开盖仰头灌几口压下喉头团紧的酸苦,这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 只是莫名其妙还想回头往飘着尸体的地方看,镇静须臾,他还回水壶,道:“我们快些走,希望凌粟举家出去避难了才好,这实在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苍天,这地方哪里能住人! 叫赵二公子猜错的是,那条小巷子里不光凌家有人,其他家户也都一家没少都在。 赵家“兄弟”进门时,凌粟刚领着他二弟从远处抢土挖土扛回来,家门口屋门口都要垫高抵挡积水,凌家其他孩子都没闲着,在用各种工具把屋里积水往家门外排。 灾中人形容狼狈很正常,幸而赵家兄弟都穿着布衣草鞋,没让凌粟太过难堪。 卸下肩上麻袋里的土,凌粟二弟凌谷继续把背回来的土往家门口垫,凌粟搓着手上泥把人往屋里请。 赵瑾头次来凌粟家,不知凌家屋子里低外高,一脚迈进屋门槛险些倒栽葱栽个大跟头,被赵睦眼疾手快捞抓住,同时一阵咣当响,是赵瑾踉跄间踢跑了凌三妹放在屋门口地上,用来舀积水的几个葫芦瓢。 “抱歉。” “不好意思。” 竟然是赵瑾和凌粟同时向对方致歉,凌三妹以为是弟弟妹妹摔倒,从屋子西边麻布帘隔开的厨房出来,彼时赵睦扶稳赵瑾,冲凌三妹笑了笑。 土砖盖成的屋子低矮昏暗,赵睦赵瑾两个进来显得人高马大,抬抬手就能摸到屋顶,本就拥挤的空间登时逼仄起来。 从东边竹编墙隔开的里屋出来位面容沧桑的妇人,见到赵家“兄弟”竟先一步开口打招呼:“赵睦来啦,快坐,这是你兄弟?” 最后一句她问的赵瑾。 赵瑾称是,凌粟娘使唤三女儿给客人搬凳子倒水喝,热络对赵瑾道:“我一猜就知你是赵睦兄弟,你两个长的像,一看就知道是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娃娃,人高马大的,都比我家大郎长的结实,将来肯定不愁说媳妇!” 凌粟不敢再放任他娘在这里乱说一气,给三妹使眼色让三妹找借口唤了娘去厨房,而后又向旁边一眼扫过去,叽喳不停的其他弟弟妹妹们不敢再咋呜,继续认真往木桶里舀水往外排,当屋这才算勉强安静下来。 三人分坐了,赵睦把提来的小包袱丢给凌粟,道:“我娘让带来的,几件家里小孩不能穿的旧衣裳。” 凌粟把包袱解开个口,里面的确是几件细布旧衣裤,以及几双有点磨损的布鞋,他拢好包袱唤四妹过来示意她拿进厨房,谁知他四妹没理解,心里还纳闷儿衣服作何拿厨房,大步流星送包袱去睡觉的里屋,回来继续舀屋里积水。 凌粟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纠正四妹,无奈,他嘴角隐约扯起抹苦笑,手背一拍赵睦膝盖:“谢了。” “嗯。”赵睦应,冲脚下泥水努嘴:“来时路上十室九空,你们巷子瞧着倒是都在。” 凌粟叹口气,单薄的肩膀内扣下去,“自我们街往西地势开始走高,淹得不厉害,吃水井没事大家伙就没走,再者说,走了又能去哪里,那些往东西涌去的人,许多也是白日去讨吃食,夜里还回来睡。” 都是无处可去,不如守着家,老百姓命贱,有口干净水喝就饿不死。至于大家为争抢水井水如何打得头破血流,连村长出面都不管用的糟心事,凌粟不会多嘴给赵睦说。 短时无言中,赵睦转头去看二弟。 赵瑾正无声看着凌家小兄弟姊妹们一声不吭地舀水排水,手脚都在泥水里泡得发白起皱,还有俩娃娃脚肿得跟什么一样,路都走不成了还在不停往木桶里舀积水。 谁家孩子谁不心疼啊,赵瑾心想,要是自己家里那仨妹妹苦成这样,他准受不了。 察觉其他两人在看自己,赵瑾清清嗓,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 凌粟坦然,指指屋子东北边道:“那后头积水深,从地下渗进屋里来,挖来再多土也挡不住,只能在地上挖条小水道,把渗进来的水都引到屋门口,再舀出去倒了,见笑。” 赵瑾没见过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接话,两手无措地搓膝盖,脸上挂着尴尬笑容,求救般看向他大哥。 赵睦倒是淡然,与凌粟说话道:“水渗成这样,屋安?” 土砖垒的墙壁,渗水如此厉害,地基扎实不扎实都有待察究。 凌粟脸上笑意淡淡,然则眉头片刻都没舒展开过,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知在摸啥,反正没摸到,“东墙角被雨渗透,裂出条缝,约莫还能撑几日,现下雨势渐缓,不再下就没事。” 说话间,凌粟某个小弟弟赤脚踩着地上泥泞过来给凌粟手里塞了两样东西,一杆竹制旱烟袋,一个破旧火镰包。 凌粟不知何时学上的抽旱烟,他让了赵家“兄弟”一下,那二人不抽,双双摇头拒绝,血缘关系很神奇,兄弟俩连摇头的幅度和次数都相同。 这厢凌粟也没往烟锅里装烟丝,只是把烟杆叼在嘴里,赵睦猜他是所剩烟丝不多了,舍不得抽。 相对沉默须臾,赵睦道:“朝廷已开始着手处理南北二城灾情,先下发的当是救济粮,至于新的安置地,恐怕还要再等一阵子,或者说不会有安置地,最多是公门派人来帮忙疏通水道处理积水,至于灾后重建,还要看你们自己衙门。” 凌粟沉吟着思量赵睦所言,赵瑾倒是发问:“兄长何处得来此些消息?” 他们父亲分明至今都不曾回过家,最多只是派人回来取些换洗衣物,再给家中妻儿老母报声平安。 “谢二,今早她让人来递口信,顺便提了她爹给她大哥聊的话。”赵睦偏头看眼赵瑾,又向凌粟解释:“谢二,两年前铁帽子后巷单挑启文那个,启文眼眶被砸裂那次。” “记得。”凌粟笑起来,他怎会不记得谢二。 当时谢二在下学路上截住刘启文那帮人,说到底是因为赵睦被刘启文带头欺负,而赵大公子被大块头刘启文欺负是因为帮受到霸凌的凌粟出头,谢二揍刘启文既是在为友人赵睦撑腰,变相来说也帮了凌粟反击。 谢二出手,拳拳见血,脚脚到肉。 那女娃娃霸道得很,分明笑起来唇红齿白既苏且甜,尤其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煞招人喜欢,打起架来却比所有男娃都要狠,以一己之力撂倒刘启文那帮兄弟四五个,当然她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 打到最后,撂翻最后一个碎催喽啰,谢二过来揪着刘启文衣领把人从地上拽起,要他当面给赵睦和凌粟道歉。 刘启文不仅不肯,还拔出极其精巧的小匕首趁机偷袭,打架斗殴不动刀兵这是街上规矩,这下给谢二彻底激怒,路边抄起把破瓦片碎石块,用外袍兜住一把往墙上抡碎,做成个简易流星锤朝着刘启文身上就砸。 至于后来为何砸裂大块头眼眶,那纯属刘启文手下有个兄弟帮倒忙,见刘启文被个女娃娃揍得毫无还手力,那手下喽啰从血泊里挣扎爬起,冲着谢二就扑过去。 与刘启文扭打的谢二冷不防被抢走手中武器,继而与那喽啰动手,小喽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这威力无敌的新武器冲谢二就是顿胡乱挥舞,得,不知哪一下就倒霉催正好甩到刘启文眼眶上。 砸裂刘启文眼眶的黑锅,就这么背到谢重佛身上。 事情经过那些喽啰们添油加醋,最后形成口供是谢重佛用砖块砸裂刘启文眼眶。赵睦和凌粟的证词,以及谢重佛的自白,嘿,却是没人信,因为大家都相信多数人说的,因为刘启文才是那个眼睛险些被砸瞎的受害者。 当时凌粟和赵睦就在后巷口观战,没出手帮忙乃是谢二勒令二人不许插手,小道童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劲横得不得了。 赵睦了解友人谢二,不让插手就是不能插手,遂守在巷子口纯纯观战。 那场架更是打得凌粟大开眼界,想来他此生都不会忘记,世上竟有女娃娃打架打得如此经天纬地气贯长虹。 这厢里,赵瑾点头道:“既是谢老叔所言,则必定不会有假。” 又围着灾况聊许久,赵家兄弟离开,凌粟引另条小路直把人送到牌门楼。 回到家,凌粟弯腰进里屋,打开包袱翻找片刻,朝躺在床上头系抹额的祖母伸手:“给我。” “哎呦~哎呦,我头疼厉害啊,活不了几天了......”凌粟祖母按着太阳穴开始病中呻//吟,不搭理凌粟所言。 闹水以来凌粟扛起家中大梁,日夜操劳,快速消瘦,而今已是疲惫不堪,光站着不动就头晕目眩,实在没功夫跟阿婆在这里斗心眼打口水仗。 他用力闭闭眼,掐把眉心道:“卷在旧衣服里的交币,五百钱一张,共二十张,阿婆,还给我吧。” 赵睦临上车离开前给他说了钱数目,小七躲在门外看得真切。小七不知那就是钱,只描述说阿婆数了五遍,欢天喜地把“东西”藏起来,躺回去后晃着脚哼起轻快小曲儿。 凌阿婆把身子往炕里头一翻,背对凌粟扔下句:“说的什么,听不懂,哎呦~哎呦头疼,哎呦......” “阿婆,”凌粟咬牙强忍,语气还算好:“这是我友人借我的救命钱,公门救济不知何时才能下到咱们手里,我得拿这些钱去买粮食、给你看病、给小六小八看病,他两个脚都已开始溃烂流脓,再拖延恐怕会瘸,阿婆,把钱还给我吧。” 闻此言,凌阿婆数声冷笑,蛮不讲理道:“六和八的脚哪里到看大夫程度,不过就是脏水泡了,弄点生姜水洗洗就好啦的,穷人家娃娃哪恁个娇气哦!让你看着点他们你非不听,结果伤了脚还得要我来掏钱,都他马勒戈壁是来向我讨债的!造孽!” 凌粟头疼的厉害,像是有只手在他脑袋里胡乱撕扯,他往前挪小半步,相对凌阿婆而言高大魁梧的身形逼近,压迫感就生了出来:“阿婆,钱给我。” “没有!!”凌阿婆背对凌粟也依旧被大孙子吓得往炕里面挪,连人带被挪得飞快,嘴跟连环弩般话语哒哒哒往外射: “说了没有就没有,你不要听你娘风言风语撺掇就来把我往死里逼,我太清楚了,只要我死,你娘就能立马带着我儿子用命置办下来的家业改嫁他人, 甭当我不知道,她早跟街口那个鳏夫扎灯匠拱一个被窝了,嘿,小八是不是我儿子的种都说不准呢,凌粟你是读书人还是秀才,你来给阿婆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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