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佳音仍被她弟弟暂时安置在这里,过阵子九边帅将大吏年中回都述职,赵睦差事会有些忙,只能提前来探望。 “这会儿应该见到姝凰了吧?” 宁静屋舍里,赵睦盘腿坐在香案前蒲团上,又往面前盆里添小小的桑木条,半低头,如自言自说,又似在与人低切语:“她在这里受下太多苦痛,最终还是去了你那边,你若是与她常在一处,可千万莫再让她……” 千万莫再让她跑丢么? 这话不合适,在街上被拐走从非是秦姝凰的错,是那些人贩子有罪!姝凰何错之有! 赵睦平静改口,又絮絮叨叨说起别的。 每年清明、中元和寒衣三个节上,她都会来看望贺佳音,即便如此,这些年来,心中愧疚并不曾有过毫末减少。 佳音之死其祖父贺晏知承担主要过错,次要凶手便是以皇帝柴贞为首的天子势力,保不齐赵新焕也在其中扮演着哪种重要角色,他们事情做得极其缜密,仍旧被心细如发的赵长源挖掘出来龙去脉。 两党相争,无辜者岂止一二数。 这几年来,赵睦一边冷静地知道事情发展属于势不可挡,另一边又会陷入在无法走出的愧疚怪圈,之所以觉着痛苦,不过是清醒地在看着自己不停做着无济于事的挣扎。 . 乞巧节过后没多久,九边帅将先后入都述职,他们所带各种要进给天子的奇珍异宝都要先送鸿胪寺过一遍,让鸿胪寺辨别真伪和定价成单,好让皇帝作为参考再回赐帅将们至少等价的恩赏。 谢斛入都后未归谢侯府,而是按照兵部礼部安排下榻指定客栈,没想到带人来鸿胪寺送祁东贡物的是谢岍。 鸿胪寺安排有专人负责接待,谢岍撇下那些客套事,跟人打听了路线,独个跑来典客署,鸿胪寺里没啥机要秘密,不曾设守卫通禀,谢岍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 彼时赵睦正听取署中官吏汇报示意,谢岍蹲外边等了有些时候,待屋里散议,官吏三三两两出来离开,从谢岍面前路过,纷纷好奇打量这位身量颀长的为军之人。 谢岍起下捉弄心思,靠门外柱上开腔唤长源,道:“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还不赶紧忙完抽空陪陪我?” 肉眼可见,听见这句话的典客署官吏们吓得纷纷趋步避走,以为自个儿误知了首官甚隐私秘事。 未几,公务房门口跑得一个人不剩,赵睦怀抱乌沙面无表情迈出门槛时,谢岍笑得前俯后仰:“怎么这副脸色,开个顽笑嘛,生气啦?” “你最好正经些,”赵睦回身带上房门,整理了袖口迈步下门前台阶,“不日前你我父亲刚提过此般想法,若大人们当真因你胡言乱语而起撮合你我之心,福生无量天尊,届时看你如何接招。” “……慈悲。”灿烂笑容瞬间凝固在青年黑黄而粗糙的脸上,谢岍简直惊呆,亲长怎会把她和渟奴往一处乱拉? 这不是胡闹! “渟奴渟奴!”谢岍慌忙追上赵睦脚步,往典客署外走,“我没听说这个事,这是咋个事,谁想不开呀提的这个,是二大爷还是谢相台?” “都不是,”赵睦掀谢岍一眼,音容淡淡:“是咱个贺大娘。” 贺大娘,中宫皇后娘娘。 谢岍被赵睦看一眼,下意识整理衣冠。 她从小野性难驯,除去侍奉道师时虔诚恭敬,平素最不爱守汴都高门那套她觉得装腔作势的礼仪规矩,以前常被赵睦顺嘴提醒,后来逐渐养成习惯,只要渟奴目光落过来,她都会下意识整理仪容。 此刻她连忙把上衣从衣领整理到腰带,嘴里哼叨着问:“皇后咋会把咱俩放一块?” “因令尊正发愁上哪儿给你找婆家。”赵睦回答,转头再次自下而上看谢岍,也是忍不住摇头:“这谁能降得住你啊。” 修长六尺余,身带杀伐气,凌厉如刀兵,这闺女搁谁家里谁不愁啊,基本上男人到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谢岍自上而下回看赵睦,理不直气也壮:“皇后怎会觉得你降得住我?你连打架都是我教的。那二大爷和谢相也是爱凑热闹,撮合咱俩,怎么想的。” 说话间走到某处门房,赵睦过去从窗口要来笔在簿子上写东西,而后与谢岍走出鸿胪寺,谢岍站街上一看,原来自己是打鸿胪寺偏门出来的,她进鸿胪寺时走的正门此刻在她左手边二十步。 她们出来的巧,恰好碰见熊远军的人正在大箱小笼地往鸿胪寺正门里抬东西。 “听说了么,”谢岍被半下午的白灿日光刺眯起眼,神色正经起来时,凌厉气扑面而来:“西南方向,与庸芦相邻的我朝属国勃旅举兵反叛了。” 赵睦点头,目光同谢岍一样落向正门方向,“陆名传杀了他的国君,此刻正与勃旅王世子所率兵马纠缠,勃旅王世子日前急发来求助书,公家与三台议,着令开山军发兵驰援,旨意今个中午刚出汴都。” 谢岍摇头,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勃旅王世子太年轻,他绝对干不过陆名传那狡猾的老家伙,只怕开山发兵驰援的同时,陆名传会兴兵犯我土。” “他背后是庸芦。”赵睦从谢岍话里得出如此结论,又补充道:“最大可能,是他从你祁东西南方向取道过境,但应该不会招惹你们祁东军,陆名传手里多步军,擅山地和丛林,遇见你们祁东轻重铁骑,他没有活路。” 谢岍便这么站在往来不断的街道上与人商讨要事,话生死之事如吹烟:“我大哥离开祁东前特意派于冉冉——就鞠四叔他外甥女,我哥派了于冉冉去往祁东西南方向,于冉冉守城本事和郁孤城有的一比,有于冉冉守库车城,陆名传若想暗中取道祁东,必连只老鼠都不敢踩死,届时只恐开山那边陷入腹背受敌,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 言及此处,谢岍又问:“你猜开山会派谁领兵?” 赵睦迈步往鸿胪寺官员栓马的马棚去,琢磨片刻随口道:“十九年还是二十年,那次守日荼河防线一战成名的林几呢,那小孩几年后又在山地战打庸芦,只带三五十人就灭了庸芦王牌山地军帅帐,至今可有些年头没动静了。” 前些年,庸芦和周又发生大规模冲突,林几率部众杀入庸芦王牌山地军中军帐,取了敌军元帅首级。 打得庸芦朝廷要和谈,皇帝难得硬气一次,在回庸芦的国书这样写: “熙宁二年红峡谷战,七年天门血战,十二年碧峰林袭击,二十年、二十一年日荼河争端,尔国太子亲率兵卒犯我疆土,杀我边民,今言退兵?为时晚矣。” 二十一年时,汴都歌舞升平,朝廷经历着变动,开山再和庸芦在日荼河发生争端,起因是庸芦王牌山地军越过国境线进入开山守地,偶遇巡防的林几部众。 林几先是警告之,不睬,而后灭之。 那场歼灭不仅霸气打出开山军威,打得柴大爷扬眉吐气,还诞生了林几排行新生代武将第一名的名人名言:“敌非但不降,还胆敢向我还击,岂不让他有来无回?!” 那年林几也就大约十五六的样子,在那年守土争端里,百里日荼河畔上三步一座坟头葬儿郎,林几打得很凶,打得先帝朝以来六十年间庸芦首次极力求大周和谈。 庸芦三孙子那次实在属于被收拾狠了,这些年来颇为安生,日荼河一线边境上不曾再发生大规模兵动,林几也没再立过甚大战功,开山军大帅林四平最低调,林几也跟着不出头冒尖。 将军定太平,世人忘将军,再常见不过。 谢岍难得回来汴都,赵睦请发小去吃饭,此事不知谁传进赵新焕耳朵。 入夜,赵睦别过谢岍转回自己宅子,父亲赵新焕已亲自登门来。 “自三年前你彻底搬出侯府,为父这还是头回来你这里,”从中风偏瘫里痊愈如初的赵新焕,坐在正厅椅子里轻声感叹:“里外瞧着都还不错。” 赵睦颔首,未言。 几年前多亏二弟赵瑾成亲,赵睦才得以带母亲搬出侯府,并在外置办下宅子安下身来。 赵睦财力不是外界以为那样雄厚,手里各种农庄田庄铺面基本不收什么钱,汴都寸土寸金,她没积蓄,置宅子还管远在西北的谢岍借了钱,宅子买下来后,宅中家具布置等也都是后续慢慢添置的,搁在平常水平,家中这些摆设都入不得开平侯法眼。 父亲夸奖里外摆设不错,赵睦以为不过只是没话找话的寒暄,故而直白道:“不知父亲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赵新焕稍顿,问:“你母亲呢?” 赵睦道:“母亲日前与友人外出玩耍,三五日内回不来。” “如此。”赵新焕点了点头,今个下午他从大内出来时,才偶遇过大医官霍如晦,则可知与陶夫人同出游者并非霍如晦。 “谢家佛狸回来了,”赵新焕又起话题,温和问道:“你们可见过?” 赵睦道:“方才与她一起吃过饭。” “如此,”赵新焕低头整理衣袖,温声细语道:“这事本不该为父直接来与你说,但也没其他好办法,今个遇见你谢老叔,闲聊时他同我提了一嘴,你也老大不小,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正好你谢老叔家佛狸同你年纪相仿,你两个又关系好,若是你两个能成,她知道你情况,你也包容得了她,咱俩家又知根知底,两全其美呢。” 赵睦哭笑不得,这事实在太过滑稽,无奈到失笑:“父亲容禀,不是两人条件合适便能往夫妻关系上凑,儿与佛狸当真只是挚友。” “没可能?”赵新焕不死心,总觉得没有比谢家佛狸更合适渟奴的人选了。 赵睦鉴定摇头:“没可能。” “那实在是可惜了,”赵新焕有些惋惜,又突然问:“心里还是只有阿裳?” 赵睦沉默,大袖下的手握成拳。 “不行的,”赵新焕语重心长劝道:“有些事想来你也知道得差不离,渟奴呐,这和阿裳,公家是不会答应的。” “儿知不可能,所以从未有过妄想心,”赵睦语调平静,好似真已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地步:“父亲可以不用再一次次试探了。” 闻得此小心谨慎之言,赵新焕欲言又止,只见渟奴深深低下头去。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请父亲不要再一遍遍反复提醒了,我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
103、第百零三章 鸿胪寺所承差事类别上和礼部差不多,属于阵紧阵松型,整体而言又不似大理寺那般一年到头大事小情不断,年中左右九边帅将大吏回朝述职,其中无典客署太多事。 赵睦作为此署首官事情亦是不多,故得以抽出空闲陪谢岍在汴都到处玩耍几日。 至于别人传她两个些不分青红皂白的闲话,谢岍每每听闻无不感叹:“我谢某人何德何能啊,这辈子还能被人夸赞有狐媚手段,连赵大公子这种上等货都逃不出我手掌心,我真是有本事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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