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墙壁,猝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由衷,剧烈的笑声仿佛要把瘦弱的身体撕成碎片。 宫殿外,太后皱了皱眉,问院正: “她这是怎么了?” 院正回答: “多半是失心疯。”
第九十六章 阮棠一路狂奔到刑部大牢, 不料还是晚了。 等她赶到柳明玉那间牢房的时候,只看见牢房里早就没了想见的那个人,只有一个老狱卒在擦地上的血。 阮棠心里一沉, 问那狱卒: “请问这里的犯人去哪了?” “死了, ”老狱卒一边擦一边说着, 头也不抬,“看见这些血了吗?她喝了毒药,吐了一地的血。” 阮棠不相信: “不、不可能!谁给她的毒药?” 见她这样激动, 老狱卒瞥了她一眼, 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带进来的吧, 以前也有犯人在狱中自尽的。” 说罢, 又用一种大仇得报的语气骂道: “她死得好, 早就该死!萧家人那么好,给我老伴儿治病还不收钱, 她却把萧家害死了!” 老狱卒撒气似的狠狠拧了一下毛巾: “她就该给萧家偿命,喝毒药都便宜她了, 应该凌迟处死!” 不!不是这样的…… 阮棠双腿一软,踉跄了一下, 幸好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她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愣在原地, 然后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又马不停蹄地往城外的化人场赶去。 离着老远, 她就闻到了烈火灼烧血肉的味道。 不知道柳明玉会不会也……不会的, 不会的。阮棠在心中默念,翻身下马,随便拉住一个人急急地问道: “请问柳明玉的尸体有没有被送过来?” 工人们漫不经心地听着: “柳明玉?谁啊?” “就是……就是从前的摄政王!” 阮棠急道。 “哦, ”工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 “好像在那堆里头扔着呢,你找找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阮棠看到一堆摆得七零八落的尸首。 这就是摄政王的下场吗?死后被扔在这种地方,没有吊唁,甚至没有棺椁,只有万事唾骂和挫骨扬灰。 阮棠疯了似的冲过去,搬开上面的死人,挖了好久,终于看到一具脸部被划烂的尸体,衣服上缝着标签,写的是死亡日期和“柳明玉”三个字。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柳明玉当真死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可事实是,当她亲眼看见了柳明玉的尸体,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就好像在碰到尸首的瞬间,她的灵魂也被死亡腐蚀掉了,如今只剩下一句枯萎的躯壳。 她瘫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连哭都没哭。 那边几个忙着的工人见她如此,奇怪地碰了碰她,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的话,那边有棚子,去坐一会儿吧。我们要烧人了,你在这儿有点不方便。” 阮棠蓦然一下站起来,十分震惊地问: “烧人?你们要把柳明玉扔进炉子里烧了?现在吗?” 工人差点被她这过分激动的反应给吓到: “对啊,大牢里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都是送来就烧的。这种横死的人煞气重,要赶紧烧。” “不要、不要烧……”阮棠终于意识到柳明玉真真切切是死了,哭了出来,“我认领她,我带她回家……” 工人问道: “你认领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把阮棠给问住了。 她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上下级,不是血亲,不是任何被世间伦理承认的关系。 她们是偷情,是夜里的床伴,是黑暗里对方的光。 见这个女孩站在原地发怔,工人们轻轻推了推她: “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么伤心干什么。好了,我们要干活了。” 阮棠被这句话惊醒,拦住他们,哭着哀求: “不要……稍等一下好不好,我想再看看她……” 她如此不依不饶,工人们也没办法,只好先去干别的。 在这片只有死亡和腐朽的土地上,阮棠安静地跪在尸体身边,忽然觉得很满足。 她和柳明玉,终于可以安心地在一起了。 “主人,您并没有把我养得很好,”她牵起尸体的手,自嘲一笑,“我还是那个幼稚的小孩,幼稚得要时时刻刻依赖您才好。” 此刻,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也不必警惕任何人的目光,她可以放肆地、安心地把望着柳明玉,用目光把柳明玉的样子一寸一寸地刻在心里。 主人生前受了很多苦,那群落井下石的东西,居然连主人的脸都不放过。想到这里,阮棠的心都碎了,被内疚和仇恨撕得鲜血淋漓。 还有主人的腰,那两道淤青简直像是刻在骨子里,不知道行刑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阮棠痛苦地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具尸首的腹部……有点奇怪。 主人是五个月的时候流产的,接着很快就被下狱、赐死。上次去大牢里探望主人的时候,主人的腹部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有怀过孕的痕迹。 可是这具尸首,腰腹平坦,只有伤痕却没有变形。 这…… 阮棠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惊怔着思索片刻,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 “姑姑,臣想求见太后娘娘,不知太后娘娘此刻是否得空?” 太后的宫殿外,阮棠拦住宫女问道。 一见是她,宫女说道: “太后娘娘出去了,不过想来也快回来了,你在后殿稍候吧。” 一边说,一边领她到后殿去,然后就离开了。 谢过宫女,阮棠就在后殿里焦躁不安地等着。她的心里兵荒马乱,正思索着待会儿如何应答,却忽然听见后殿的内堂里有说话声。 这种深隐的宫殿里,竟然还住着人?阮棠微微蹙眉。 太后把人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不清楚那边是什么情况,阮棠本不该贸然前去的,可是这声音,她却越听越熟悉。 居然很像柳明玉的声音。 阮棠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着那边的动静。 “放开我,我不喝!” 那个很像柳明玉的声音说道。比起阮棠印象里的柳明玉,这个声音没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势,而多了几分歇斯底里。 一个人劝道: “这是药,是治你的病的。” “才不是治病,分明是毒药!”那声音哭道,“你们要杀我,救命,有人要杀我!” 话音未落,阮棠已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其实她也拿不准那声音是不是柳明玉,但声音中七分的相似,已经足够让她奋不顾身了。 来到后堂的门口,她一把拉开门,然后震惊地僵在原地—— 她居然真的看见,柳明玉被人按在病榻上,几个宫女正试图把一碗汤药灌进柳明玉的嘴里。 柳明玉疯狂挣扎着,白皙的手腕被人抓出了红痕,泪珠挂在眼角眉梢,目光好像破碎的琉璃。 “别碰她!” 阮棠冲过去,推开那几个宫人,把柳明玉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知道柳明玉怎么了,但看得出来,柳明玉好像疯了。不过疯子会不会伤人这种问题她是不管的,此时此刻,她只想抱住柳明玉,就这样把人真切地抱在怀里,永远不分开。 而就在被她抱住的瞬间,柳明玉竟然微怔,然后平静下来了。 阮棠一惊,抓紧问道: “主人,您怎么了?” 然而柳明玉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抓着她的衣袖,浑身颤抖地掉眼泪。 柳明玉并没有恢复神智,她也没有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有这个人在,她很安心。 就在此时,宫人们悄悄退下,一个人来到阮棠身后。 看到这个人,柳明玉的手攥得更紧了。 阮棠回过头去,见太后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 “太后娘娘,”阮棠没有行礼,而是仍然用身体护住柳明玉,“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柳明玉: “是她太脆弱。哀家只是问她要了一样东西,她就疯了。” ……疯了?眼看着主人被逼成这样,阮棠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了,极力克制着情绪,问道: “什么东西?” “哀家不过是要了她一只手。” 太后轻飘飘地说道。 阮棠一早就看见柳明玉左腕上缠着的药布,只是没想到,这居然是挑断手筋后留下来的。 她明白了。 别看太后和皇帝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们还是害怕柳明玉。既怕柳明玉死,又怕柳明玉活着,所以只有当柳明玉成了废人,他们才能放心。 想到这里,阮棠跪在地上,请求太后: “臣愿辞去所有官职,在乡野中了此残生,只求太后恩准臣带着柳明玉一起出宫。” 太后看了看她。 柳明玉成了废人,又是个疯子。为此,阮棠愿意自己退出官场,还要照顾着这么个拖油瓶,大概也干不了别的。 如此甚好。 因此,太后点了点头: “好,哀家准了。” …… 不再有高贵巍峨的摄政王府,也不再有车水马龙的阮府。柴门小院,一个躲开京城所有繁华的安静角落,成了新家。 这是城郊的一处小院子,阮棠用积蓄买下了它,因为夜晚的时候,这里的月亮很美。 主人是怕黑的,夜里月光明亮,主人就不会怕了。 小马车吱呀吱呀地来到院门外,阮棠掀开车帘,让车里的人扶住自己的手,慢慢走下来。 “喜欢这里吗?” 阮棠笑着问道。 柳明玉却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也并不去看小院子,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没关系,慢慢治总会好的,阮棠心想。 只要人还在身边,慢慢来,总会好的。
第九十七章 阮棠想辞去所有的官职, 太后偏偏不肯完全放她走。虽然不再让她担任从龙卫副史,但又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给她。幸好差事不多,她每日去大堂应个卯, 就可以回家照看柳明玉。 “主人, 我回来啦。” 阮棠推开门, 一进院子,就看见柳明玉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摆弄着一堆花花草草。 她凑过去, 蹲坐在柳明玉面前: “主人在干什么?” 柳明玉没有理她, 而是直直地看着这几根草。 阮棠也看过去, 见只是几根普通的杂草而已, 其中夹杂着最寻常不过的小野花。 她问道: “这是什么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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