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笑笑不语,因为想起那酣畅淋漓的床笫缠绵,眉目间的浊云全部消失不见。 入画时,客栈门外风雪盖地,一股阴邪之气来势汹汹,恰似蜚瓦拔木,叫人猝不及防。 此时无嫌必定已到客栈,只要那店小二不说,无嫌必不可能知道她们藏身画中。 半空中凭空传来一阵桌翻椅倒的声音,这幻境里只水声绵绵不绝,哪来的什么桌椅翻倒声,声音必是从画外传来的。 引玉循声望向半空,噤声凝神,唯恐被无嫌发现。 外边动静不小,听着像是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出去后,入眼的定是满地狼藉。 倒是听不见店小二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跑了,还是命没了。 进客栈翻找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叫人无从确定,闯进客栈的究竟是不是无嫌。 未几,一股寒意逼至画前,那凛风竟钻入画中,将池中红莲刮得东倒西歪,浩渺烟波被刮散,镀金般的涟漪颤动无常。 引玉连忙屏住呼吸,手暗暗抬起,紧按住怀中木人。 耳报神是个明事理的,平时话语滔滔不绝,此时不光没声,连眼珠子也不带转。 莲升也看向半空,被那凛然锐气扑面,竟有头皮发麻之意。 的确是无嫌的气息,但其中又挟了几分冷静自持的禅意。这熟悉感能追溯到数百年前,此种熟悉……可不是无嫌能带给她的。 这异样的熟悉感,有如那日在康家院子里,莲升见到花脸人偶额上的一点金光时。 “我知道了。”引玉顿悟,抬手一拂,眼前云开雾散,竟能看得见画外的一角天地。 她说:“如此一来,画外天地可见。” 就像朦胧镜面被擦拭干净,一张寡淡秀丽的脸映在半空,果然是无嫌! 无嫌凑得奇近,脖颈和侧颊上果然有雷电遗下的枝蔓疤痕,她神色静得出奇,未几,眼里露出挣扎之色,一挣扎,平静眼波尽碎,那怨怒愤懑又倾涌而出。 她像在博弈,神色几变,一会优游自若,一会又变回那愤世嫉俗的模样。就好像她的神魂被一分为二,总有一方会抢占高地。 引玉明白,这是无嫌在和使役她之人争一个高低! 可是,无嫌想做什么? 只见无嫌目光一定,狠悻之色仿佛化作刀斧,要将眼前画卷撕碎凿裂。但她没有,她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画卷,随后啐出了一缕浊气。 浊气钻入画卷,势如流星,防无可防! 引玉没料到无嫌真能将浊气啐进来,也没想到,浊气会直逼她脸面。 莲升回神,拉住引玉手腕,将她扯至身侧。 就这片刻间,浊气散开,混到了莲池雾霭里。 避是避开了,引玉的确没被浊气袭面,但依旧不好受。她浑身拔凉,而灵台最甚,像是脑壳里结了冰! “引玉!”莲升失色。 引玉捂住前额,垂下头不由得战栗。 在啐出浊气后,无嫌不假思索地退开,转身的刹那,她眼底愤恨消散,又变得平静无波。 无嫌一退,半空云雾合拢,又看不见客栈种种。 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引玉从未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直不起腰,周身有如痉挛,五脏六腑都翻腾个遍。 不论在哪个世界,她都是除了痛什么都不怕,如今痛得挤不出声音,只能抓着莲升的袖子,一个劲往莲升怀中凑。 莲升心觉不该,冷声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你神思所化,神思就连消失,也合该不痛不痒。” 引玉说不了话,埋头撞向莲升的肩骨,十指攥得奇紧,若非莲升身上穿的是法衣,怕是早被抓破了。 疼啊,钻心的疼,那疼劲从奇经八脉汇至心口,一股脑涌上灵台! 一刹那,引玉仰头轻唔出声,额上冷汗淌落,打湿衣襟。 莲升抚她后背,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小心。她掌心一下一下拍拂,凑至引玉耳边,乱了气息问:“哪儿疼,你说。” 引玉颤着手臂,朝眉心碰去。 莲升目现凛光,举止仍是轻柔,她睨向半空,转而把温热的唇往引玉眉心处印。 她是小悟墟里佛光焜照下被点化成仙的莲,她该有悲悯禅心,如今却舍了禅心,沾染满身有违戒律的儿女情长。 “忍着些,我为你止痛。”莲升唇衔金莲,莲瓣一绽,变作金光汇入引玉的灵台,为她逐走痛楚。 引玉一听这话,完完全全地偎了过去,将额头逐向莲升唇际,状似索吻。 她是痛不堪忍,却也快活欢畅,莲升的欲色与情思,全由她一点一点染上。她哪是什么运筹帷幄的钓叟,她早着了魔,陷在欲念的天罗地网里。 可莲升的金光到底没能为她镇痛,有一股劲在她的灵台外横冲直撞,化作汹涌灵力,推得她真身硬生生直嵌灵台! 顿时,引玉那些被深埋在犄角旮旯里的记忆,混乱无序地一一涌现。 或是如今还说不出名字的面孔,或是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或是看到过的物和景…… “她啐的那一口。”引玉颤声,“是什么?” “是无嫌的念,它便作灵力化了进去,我帮不了你。”莲升把唇印至引玉额前,“这股灵力有如拔苗助长,是有几分作用,但会让你痛。” 她微作停顿,又说:“一个不经意,许还会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念。 引玉错愕,无嫌竟是想助她恢复记忆,重拾仙力? “如今感觉如何?”莲升问。 引玉按住眉心摇头,周身一震。 剧痛后,她灵台里卷起的画陡然展开,一瞬间痛楚不在,如沐春风。 画中被烈风刮歪的红莲直起腰肢,被吹开薄雾又连成一片,池面波纹微微荡开。 画外却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哐当轰隆绵绵不绝。 “还在痛?”莲升抬掌覆上引玉后心,只能助她早些将灵力化入灵台。 引玉尚未回神,还偎在莲升身前一动不动,后背又被拍了几下,才说:“好了。” 莲升扶她坐下,心有余悸。 引玉被冷汗打湿后背,周身黏黏腻腻,灵台是不痛了,身上却还难受得紧。眼前莲升平视着她,她哪能闪躲,只好说:“无嫌似乎想我快点恢复,你说怪不怪?” 怪。 最不希望她恢复的,本应该是无嫌,偏又是无嫌舍她灵力,迫使她真身与灵台相融。 莲升拨开引玉颊边湿淋淋的发,说:“她如今又受使役,不知下次清醒会是何时。” “她所作所为,使役她的人会有所察觉么。”引玉轻吁一口气。 灵台画卷上山水渐露,原是空白素净的,如今站了些许墨色。 随着墨色显露,她周身疲意尽褪,手脚俱是轻盈盈的,是还提得起劲,却有种离壳的错觉。 “不会。”莲升眼中挂虑终于少去一分,“她和使役者的神魂并不相通。” “也好。”引玉点头。 她像被热水泡软手脚,连手指头都是酥的,百无聊赖地看起雾中红莲,忽然说:“我怕是,要恢复了。” 莲升一顿,弯腰又将额头抵到引玉额前。 引玉勾住莲升衣襟,让她低下头,说:“别担心,疼了我会说,我可受不得疼。” 莲升遮起引玉疼得雾蒙蒙的眼。 “遮我作甚。”引玉想拉开莲升的手,没拉动。 “你看着像在哭。”莲升说。 引玉轻哧一声,悠声说:“我在床笫间哭,怎不见你心疼?” 莲升神色微滞,淡声说:“那是我亲手所为,不能一概而论。” 无嫌约莫又找了半刻有余,她走后,客栈终于恢复安宁,画里画外俱是静谧无声。 但引玉还是没出去,像无嫌那样精明又险恶的,她哪知道是真走还是假走,于是抱着木人静坐不动。 莲升唇抿得紧,若有所思。 引玉嘲弄:“你猜是无嫌要找我,还是她背后之人想找我?” 她眯起眼猜测:“二十三年前,我被你带到小荒渚,无嫌等人曾来晦雪天四处翻找,多半也是为了找我,是想斩草除根么。” 莲升面色凛凛,坐下朝池中一拨,拨得潋滟圈圈散开。 池里的鱼果然像是饿极了,不管莲升手中有无鱼食,只要水面一动,就会成群结队地游了过去。 这些鱼不会饿,根本是引玉故意画成这样的,难怪连木头都被追着啄。 莲升收手,淡声说:“你天刑尚未受完,却忽然消失,白玉京就算要找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找,更不会将晦雪天折腾成这样。我原以为你和无嫌有私仇,如今估不准了,她看起来不想你死。” 引玉垂眼,“我和她能有什么私仇,我懒得与旁人计较。” 莲升说:“我出去看看,你再待一阵。” 引玉从善如流,见那身影从画里踏出,才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说:“她还是不愿怀疑灵命,当年不为我开脱,如今想着法子替灵命开脱?” 耳报神哼了一声,僵着的木眼珠终于转上了一圈,阴阳怪气道:“这人么,可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看你俩就是一个瓶一个盖,般配着。” “不会说话,大可以装哑巴。”引玉把手指卡进木人嘴里。 “真是……”耳报神鼓起气道:“岂有此理!” 片刻,画卷外传来莲升的声音。 “可以出来了。” 引玉也拨开迷雾从画里踏出,落地时又一个趔趄,幸而有莲升在身前挡着。 客栈果真乱如废墟,门窗俱破,桌椅还缺胳膊少腿,这一张张的,要么被撞飞老远,要么被冲上悬梁,在半空摇摇欲坠地挂着。 楼梯塌了大半,掌柜的柜台被掀翻,藏在后边的烂猪头滚到了门外,在雪下结了一层霜。 店小二…… 店小二已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楼上被踩得嘎吱响,但木梯坏了,谢聆停在上边不好下来,沉声问:“刚才谁来了?” 莲升仰头,不答反问:“你如何开的门。” 谢聆不大自然地说:“我翻窗去了隔壁,从隔壁门出来的。” 莲升索性弹指,将谢聆门上的术法撤了。 引玉扶着栏杆,想往楼上走,压着声说:“楼上如何?” “有几处被翻找了一通,我藏息死遁,逃过一劫。”谢聆话音微顿,继续说:“你们早料到有人会来?” 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腰上一紧,被莲升带到了楼上。 莲升松手,环顾四周说:“是你见过的。” 谢聆瞳仁紧缩,五指用劲拢起,手上竟还握着那长命锁,他口舌干燥地问:“谁?” “把康香露带走的人。”引玉说。 谢聆气息一滞,他知道的,当年设坛的人初到晦雪天,曾也这样不管不顾地翻找一通,场面何其熟悉,但他没料到,那人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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