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还不见程祖惠呼救,那只鬼总不会只是想陪着她。 按镇上人的均寿,如果程祖惠是二十来岁到的观喜镇,而今她七十多,在这五十年间,镇里的人也该“转生”两轮了。 铜钱里的鬼必是换了又换,怎会对她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潜逃,在明知引玉和莲升要回来的情况下,竟还暗暗折返。 引玉想不明白,将步子放得极轻,当那只鬼是不敢轻易下手,所以等了又等,想找个绝佳时机杀人灭口。 走到二楼,便见程祖惠的布鞋边上有个湿淋淋的足印,看似是赤脚,大小还和程祖惠的不一样,兴许就是鬼魂留下的。 这足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压根没有靠近二楼厅堂。 引玉还是朝厅中投去了一眼,里边渺无声息,不过起先莲升放在柜架上的那张老照片,居然落到了地上。 照片盖地,多半是被风或者是什么刮掉的,否则以程祖惠此前那珍惜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它落地。 会是鬼气刮的么。 引玉怀疑,留在此地的鬼或许和照片里的人有关,只是云孃是在程祖惠来后不久就“离世”了,总不会一直没走。 生生世世加起来得有数百年,云孃会留恋那相识不到十年的程祖惠? 麻木不仁的心,当真会死而复苏么。 引玉走进去,把那照片从地上捡起,余光里一团黑魆魆的东西正发着呼呼声靠近。 她抬手抵住唇,没有嘘出声,黑狗立即伏地,连喉头那点呼呼声也不敢发了。 照片里的云孃长了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数十年前她还是活生生的时候,得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引玉把照片放回柜架,走出去便仰头看向楼上。 程祖惠的生息就是从上面传来的,那鬼正是奔着程祖惠而返。 “会是她么,照片里的人。”引玉给莲升传了心声。 “不清楚,如果是这样,她怎能忍着数十年不现身。”莲升淡声,“图什么。” “许是不想吓着程祖惠呢。”引玉心底一嗤,“鬼对活人不舍,倒也不是稀罕事,有情自然会不舍。” 她慢步上楼,回头促狭地笑,“一见钟情也是情,只要给个回应,便能天雷地火,一往而深。” 莲升推她后腰,示意她别再磨蹭,淡声说:“天雷地火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数步,楼上的鬼多半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像先前那样,受惊后又泄出鬼气。 扑向引玉脸面的鬼气比方才的还要阴寒,得有个四五百的年头,怕是和观喜镇的年份一样长。 她回头看了莲升,只见莲升手上捏出金莲,又将金莲变作绳索一捆,做足了要擒捉那只鬼的准备。 像这样的城镇自建楼,二楼如果是待客的厅堂,那楼上便是起居室。 程祖惠在观喜镇生活了五十年,东西本就不少,而今雨水不停,她还把不少东西往上搬了,显得楼上更是逼仄阴暗。 楼上多是货架,那货架立得高,把灯管挡了,难怪这般阴森。 货架上多是糨糊和篾条,还有金箔无数,彩纸也是一捆捆的。只是,余下的彩纸颜色单一,要做纸扎的确不够,难怪程祖惠说先前的单子都完不成。 二楼布局奇怪,竟要走到最里侧,才能看到一扇似乎是起居室的门。 引玉脚步一顿,闻到了一股古旧的酸臭味,就好像陈年的酸菜,浸满了历史感。 萃珲八宝楼中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因为里面古物多,种类还杂,只是寻常人闻不出来,进去只会觉得阴森。 引玉闻向柜架,从篾条、糨糊和彩纸上一一闻过,最后停在了一只巴掌大的存钱罐前面。 “古物?”莲升也有所察觉。 “罐子不算古物,但里面的东西年份不浅。”引玉伸手去碰,不觉得这铁做的罐子会是程祖惠的。这罐子卖相不好,涂色格外粗糙,形也歪歪扭扭,哪能是程祖惠大老远从汛冬带来的。 罐子生满了红锈,里边装的是硬币,想来填得还挺满,所以拿起时只是唰唰一声,压根撞不出其他声响。 里面的钱币虽然比不上程祖惠之前给她和莲升的两枚,但也能追溯到许久之前,旧些的应该有百八十年不止。 引玉慢腾腾转动存钱罐,才看出这罐子是兔子的形状,下方有用软头笔写了一个时间,也许是购入之日,恰好那个年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钱币想来也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各个年代的钱币混在一块,闻起来好像搅不匀的污水。 莲升站得偏,眯眼问:“什么时候?” “七十年前。”引玉粗略一算。 “七十?”莲升伸手将那日期转到自己面前,传心声说:“如今程祖惠也不过七十来岁。” 引玉放下存钱罐,转头看向别处,总觉得酸臭味不止这一处。 果然,此处还有不少旧物,一些堆积在柜底的瓷碗,一些小孩儿的玩具,还有叠在柜子里的棉被。它们又脏又旧,已经看不出原样,近的有个七八十年,远的话,远超上百。 这些东西,哪能是程祖惠的! 满满当当的旧物堆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像足陈年垃圾场,程祖惠竟还不丢,硬是留在屋里吃灰。 程祖惠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鬼气森森之地,能活到这岁数已实属不易,且不说身边还有这么多的破烂旧物。 除非,有人替她将这些“浊气”都吃了。 引玉越发觉得,留在此地的鬼就是云孃,毕竟吃浊气对鬼来说,并没有再大的用处。 莲升走到边上,掌心覆上墙面,那墙面有许多被小孩涂画过的痕迹,腻子刮得也不算好,大块大块霉迹像开花一样,开得到处都是。 她凑近细细一闻,然后朝引玉勾了手指头,示意引玉去看。 引玉闻在莲升手边,却不觉得怪异,这观喜镇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人,房子有百年历史也不稀奇。 莲升传心声说:“和存钱罐一样,房子多半也是程祖惠那师傅留给她的。” 引玉心想也是,沿着货架边上的过道徐徐前行,停在了这层唯一的房门前。她隐下气息,贴在门前偷听,连那门把都没碰上一下。 程祖惠的生息就在屋中,里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极小。 那只鬼不再收敛,明明急不可耐,却还是不伤程祖惠分毫。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听得还算年轻,语气当真急切。 “惠儿,跟我走!” 虽不曾见过程祖惠口中的云孃,也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但在这刻,引玉已能断定—— 就是她。 莲升震出一掌,房门咚隆撞墙,她手中金光凝成的绳索如有神智,径直朝屋中鬼魂捆去。 站在床边的鬼魂来不及逃,还微微躬着,是一副好声好气与程祖惠商讨的姿态。 她当场被缚了个正着,双眼蓦地瞪大,猛朝门外看去,眼里尽是绝望。 程祖惠就坐在床沿,痴痴地仰头,在那鬼魂被缚住时才堪堪回神,哑声喊:“云、云孃!”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却不知道那金光碰不碰得,急得心慌意乱,干脆往腿上掐了一把,当是做梦。 程祖惠就连掐着腿,也还在痴痴仰视身前女鬼,她怕这梦一醒,下回就梦不见云孃了,可又不想云孃在她的梦里遭罪。 鬼魂长发及臀,穿的是时代更替时宽松靡丽的袄裙。她吃痛流泪,果然是照片里的“云孃”,从眉眼都口鼻,俱是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照片只有黑白二色,如今她虽是鬼魂之姿,却是鲜明的,瑰丽的。 没想到她真的在铜钱里待了五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可惜世殊时异,云孃走的时候,程祖惠也不过二十来岁,而今作为鬼魂的她虽还是走时的模样,程祖惠却已至…… 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 引玉腿上一痒,裙兜里的耳报神竟然动了。她按住裙兜,转而打开香囊,将那两枚铜钱拿了出来,看着云孃说:“从铜钱里出来的鬼,是你。” 云孃被金绳捆着,动弹不得,垂头说:“是我,我这辈子没有作过恶,还请两位大人放过。” 莲升拿走引玉手上的铜钱,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吹出了一只鬼,便是躲在另一枚铜钱里的。 男鬼跪地求饶,他在山上时已经见识过金光的厉害,哭着说:“大人我不想转世投胎,我就想守住我这几百年的记忆,谁知道投胎后会变成什么牲畜,我、我宁愿做鬼!” 引玉笑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点功德成不了人。” 男鬼又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我在观喜镇的生生世世全是有滋有味的,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山上诸鬼求着转生,这一只却是真的乐在戏中了。 想来也是,这些年虽然积怨颇深,但好在安稳,安稳了那么久,又怎接受得了前途未卜的转生。 “执迷不悟。”莲升噌地抛起铜钱,稳稳接住。 男鬼挤出讨好的笑,说:“大人,只要我不作恶,是不是就能继续当鬼?” “众人往生,唯你不愿走,旁人往生后要是过得千般好,你会不会眼红。”引玉在边上好整以暇地问。 男鬼不语。 莲升弹出铜钱,铜钱打向此鬼眉心,硬生生将它的影打散了,却不是叫他灰飞烟灭,而是将他送到了两际海。 引玉轻笑,转而看向那被金光捆住的云孃,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带程祖惠走?” 程祖惠抿着唇,她已经把这两条腿掐得瑟瑟发抖,眼前的景象竟然还是没有变。 她含泪不语,以前偶尔梦见云孃,总有一种云孃还在身边的错觉,没想到,还真是。 云孃血泪涔涔,她虽是五百年的鬼,身上却毫无戾气,只一身浓浓鬼气。她当真不想害程祖惠,如果她有这心思,在这五十年的近两万个日夜里,她早该下手了。 “我……”她想求饶,心里却清楚,她只会跟刚才那只鬼一样,求来个空。 “你知道这镇子的诡秘,所以想带她走?”引玉的手还按在裙兜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那为什么早些时候不带,偏偏要在这时候带?” 云孃躬身,那身宽袍靡丽到极致,好似她如今破烂的魂,垂死却挣扎,欲燃尽最后的魂火。 “我答应了的,我怎么能抛弃观喜镇离开?”她哑声。 “此话怎讲?”引玉心道,总算是问对鬼了,和山上的那些不同,这云孃明显是清醒的,她留在铜钱里不随着众人“转生”,怕不只是不舍得程祖惠。 云孃垂头思索了许久,琢磨这观喜镇的荒唐该从哪里说起。 许是引玉和莲升的目光太过锐利,程祖惠怕极云孃会被送走,颤抖着说:“云孃是很好的人,两位就放过她吧。虽然我不知道观喜镇是怎么了,但心里头明白,镇里的人不干不净,只有云孃不一样,可惜,我那时不敢问她,她才将手艺传授予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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