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再勾手指,金光聚回掌心,令鬼魂们不得不从回忆中抽离。她又将金光吹成莲状,平静地问:“记起来了么。” “记……” “记起来了。” 梦醒了,戏台子也塌了,那些累积了成百年的怨愤,在此刻崩泻而出,被捆在一起的诸鬼挣扎不开,干脆互相啃咬。 他们彼此间都有怨,早没有那些个敌友之分,眼里看见谁便啃谁,也顾不上“前一世”和最初那一世是什么身份,见人就骂,不留情面。 “你让我的孙女给你当儿子,你还和自己前一世的叔公苟合,你……” “难道你就不曾做过这些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是男是女?” “还有你,‘生生世世’都投在自家,真以为旁人会馋你埋在地下的那点金子?你那不知道是爷还是孙的,早把金子的事告诉我了,铁锹也是他自个搬的,你啊,连金子被自家人偷偷挖走都不知道。” “作乱/伦理的滋味是不是挺香的,这镇上的人有半数都是你睡过的吧,你真是恬不知耻啊!” “快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想听我炕上的事?” 众鬼吵得声嘶力竭,最初刻意维护的安宁,在这片刻间支离破碎。 引玉摸向裙兜,哪知耳报神还是不吭声,换作是平时,它早就开口嘲讽了。 莲升也觉得诧异,捏起她裙兜边沿,说:“拿出来看看。” 引玉摸兜,拿出来才知,这穿花裙的小木人两眼紧闭,要不是气息还在,定要觉得它魂体两分了。 她屈起食指,往木人脸上轻轻一叩,跟敲门一样,说:“醒醒。” 耳报神百无聊赖般地睁了眼,两眼翻白,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找老人家干什么,没看到我睡得正香么,搅人好眠,可不是善举。” 耳边还是那众鬼嚎啕的声音,引玉知道耳报神心里必然藏了事,悠悠说:“这鬼哭神嚎的,你不嫌吵,反倒怪起我来了。” 耳报神哼了一声,“我的腿脚可没这么麻利,还能上天下地,要不是你把我带上山,我哪里听得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不怪你怪谁?” “既然精彩,怎么不见你点评两句?还是说你早就听过了,如今再听,便懒得议论了。”引玉意有所指。 耳报神不可能听不出引玉的暗示,偏它两眼一闭,又不应声了。 引玉早觉得古怪,耳报神在襁褓时就被带到邬家,此后除了无嫌那一桩事,理应再没有别的能扰乱它的心绪。 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她不想迂回着试探,索性说:“你是从观喜镇出去的,是么。” 耳报神还是不应声,甚至还屏息装死,根本就是默认。 不远处,众鬼互相撕咬,已全是头破血流之状,一个比一个惨。 有些个嚎啕大哭,好似已经崩溃。 莲升不看耳报神了,望向诸鬼,冷淡问:“你们如今悔不悔。” 引玉不由得嗤了一声,低头将耳报神那红绿碎花裙捋好,说:“闹到如今这地步,悔肯定是会悔的,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木眼珠轻微一动。 一些鬼沉默不言,一些大哭,一些嘶吼出“悔”这一字,听着惨烈,似乎是真心悔恨。 引玉纵观众鬼,好在,这些鬼多年来囿于此地,不曾到外做过坏事,就连在镇上时,也从未因“前世”有仇而互相厮杀,否则观喜镇如何保得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来,莫永期、程进戎和董垚这三个人之间真的有怨,就算莫永期落水不是被推的,另外二人也应当没有起过营救的心思。 更不管莫永期杀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必也是藏着恨的,或许在下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畅快极了。 程祖惠不过是个外来人,压根不清楚观喜镇的秘密,又哪能知道,她那孙子程进戎是被观喜镇上哪一只鬼夺的舍。 她单觉得这三人情谊颇深,便认定程进戎和董垚无辜,莫永期也无辜。 众鬼早就“疯”了,唯有外来人最难过。 “既然醒了,也悔了,便是时候上路了。”莲升话音方落,抬臂挥出金莲。 上路? 诸鬼停了哭闹,只见那金莲旋到颅顶,像金钟般倒扣而下。他们周身震颤,已无余力争吵撕咬,只想长跪不起。 莲升淡淡视之,说:“你们该庆幸,此生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不至于走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众鬼惶惶垂头,不敢直视金光,金光虽暖,却叫他们望而生畏。 “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莲升问。 引玉还捧着耳报神,她不清楚诸鬼有没有话想说,但她有话要问。 她迈近一步,垂头说:“你们当真想不起当年教你们夺舍的人是谁,也不记得他要走的是什么东西了么?” “都记不清了,这话不敢有假!”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想不起来了,大人饶命啊。”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如今想想,转生不过是互相折磨,哪里还会有牵挂,已经无话可说!” 引玉掂起掌中木人,见木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将它放回裙兜,说:“这事也不能完完全全怪到你们头上。” 她迎着金光眯眼,说:“送你们走,你们愿不愿?” 引玉那调子怪散漫,听着好似暗藏杀机,哪里是送走,分明是送命。 鬼魂们连连求饶,“走去哪里啊大人?我是被骗了,我如果知道那是夺舍,哪里还敢做!” “大人明察,大人!” “我们错了,我们当真错了,教夺舍的是旁人,咎由自取的是我们!” “可如果我们要死,那教我们夺舍的人,也要下地狱才行!” 引玉转身看向莲升,虚虚抱臂,打起趣:“这一案该怎么判,大人?” 莲升瞟她一眼,说:“如果送你们入轮回,干干净净走完最后一程,愿不愿。” 众鬼怔住,还以为要死在金光下了,堵在喉头的求饶全化作血泪涌出,连连磕头说:“多谢大仙,轮回好,轮回好啊,如果能真真正正轮回一世,下辈子我们一定只做好人,再、再不想那些腌臜事!” 谁知莲升又问:“你们当真是想真真正正轮回一世,而不是想摆脱此地,摆脱身边这些人?” 鬼魂们沉默了。 他们何尝不是?明明这是他们求来的“生生世世”,却成了他们竭力想挣脱的。 “不答也无妨。”莲升的眉心渐渐显露出花钿轮廓,色泽寡淡,正如她此刻的心。她凝视众鬼头顶的金莲,说:“这次走或不走,容不得你们,你们下辈子出身如何,全看天命。” 众鬼俯身,不敢动弹。 莲升一动念,悬在鬼魂头上的金莲便沉沉落下,盖地时竟撞出了当啷钟声。 “去吧,了却因果,好好走完三世。”她挥手,在金莲散去的时候,罩在里面的鬼也跟着不见了。 引玉立即仰头,这遍山阴气一散,就连天上的乌云也薄了许多,雨势也渐渐小了。 她裙兜里的木人还是没有吱声,但她无心多问,反正已经猜出了一半,耳报神说不说已无关紧要。 莲升收了金光,睨过去说:“像这样判,合你意了么。” “只要是你判的,总归都合。”引玉笑了,把香囊里的铜钱取了出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刑台和案件本身。” 莲升合眼,想到她每每在刑台上执刑,有人总是在台下观望,要么就在小悟墟里对着莲池说话,好扰乱她的心。 引玉晃起铜钱,如今两枚铜钱空了一枚,驱指一弹,还能听到叮铃空响。 “看来还是得回观喜镇。”她只看一眼,就把铜钱放了回去,说:“先不说灵命如何,光是此前逃走的那只鬼,就不能轻视。” “正好夜深,在镇里歇上一夜。”莲升转身的刹那,额上的花钿又消失了,她来不及避开,便被引玉按住了眉心。 “好可惜,你就是不想被我发现你动了欲,所以故意把东西藏起来是不是。”引玉轻飘飘地点了两下,“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莲升抓住她的手,牵着往山下走,泰然自若地说:“何时瞒过你,就算没有花钿,你不是也能一眼看穿么。” 引玉伏上莲升肩头笑,说:“这算不算破罐破摔啊,莲升?” “如果一心想瞒,就不会在最初时给出暗示。”莲升面色不改。 是了,所有的暗示,其实都是想叫人发现,正如当年在小悟墟时,泽芝默许引玉养在问心斋的一池鲤鱼。 到山下,两人不疾不徐地返回观喜镇,如今在心中念起“观喜”二字,只觉得唏嘘,喜不是喜,不过是自寻烦恼。 看时间,老人家应该已经歇下了,但引玉还是敲响了程祖惠的家门。 敲门声不算响,却足以惊醒楼上的黑狗。 引玉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缝,当时从铜钱里钻出去的鬼,似乎就在楼上。 作者有话说: =3=
第193章 是在敲了门后, 引玉才发觉异样,屋里的鬼魂许是被惊扰了,所以微微泄露了气息。 或许她不该敲门的,那鬼多半要逃。 莲升拉下了引玉还搭在门上的手, 食指往唇前一抵。 金光还在, 这鬼万不可能是后来进去的。 引玉掌心冒出薄汗, 闻着那阴寒的气息,知晓屋中鬼可不是什么新生小鬼, 阴寿似乎比山上的一众游魂还要大,许是观喜镇头一批“转生”的。 莫非是想占下程祖惠的躯壳?那为什么迟迟不占, 偏要在此时冒头。 莲升松开引玉的手腕, 半个手臂从门上穿过, 哪还等程祖惠下来开门。 引玉心底发笑,传心声说:“不问擅闯是贼人行径, 你泽芝上神可就是管这些的, 现在是破罐破摔,彻底不顾昔日形象了?” 听她戏谑, 莲升神色不变,蓦地牵她穿门进去,不但自己要犯,还拉人做伴。 她回以心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该要权衡得失。” “不过依我看。”引玉踏入屋中,又与满屋子的纸扎打了照面。她微微一顿, 接着说:“程祖惠应该没有大碍,她的生气还和之前一样。” 屋中积水被两人踏乱, 却连一点水声也听不见。 “我的金光是在鬼气出来后才施的。”莲升轻车熟路地上了楼, 扶着栏杆说:“可想而知, 那只鬼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走,否则哪会傻傻地往来路逃。” “那他求什么。”引玉心声一顿,想到晦雪天厉坛下众鬼问佛,人之所求,无外乎眼耳舌鼻等六欲,灵命亦然。 “一探便知。”莲升稳步拾级。 刚刚楼上的鬼魂受了惊吓,无意间泄露了些许鬼气,如今又藏起来了,所以这一路上去,两人再闻不到那气息。
303 首页 上一页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