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林醉影没死, 果然没死。 可是, 昔日的林醉影哪是这等模样,那时就算再狼狈,她也游刃有余,好像总有法子嬉戏人间。 所以这芙蓉浦也恰似其主,谁人来此寻欢,片刻就能忘尽烦恼。 井中,林醉影吃力仰头,只看得见顶上那一角狭窄天地,好在单这一角也已足够,足以将引玉半个身影纳入其中。 她只是喜极而泣,却不惊诧,似乎早料到引玉会来。 对视良久,引玉心潮涌动,她多想跃下去和林醉影一叙,但双臂才微微施力,念头便打消了。 她更想让林醉影上来,与其在井里叙,还不如在井外。她深知虎口逃生本就不容易,可拘泥在苦痛中,绝非长久之计。 “醉影。”引玉朝井里伸手,说:“恕我来迟,我找遍芙蓉浦不见你,幸好无意中发现井里有你的画。” 林醉影急急吸气,光是站起身就要使尽全力,让她迈步,怕是难上加难。 引玉怔住,才明白林醉影的伤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当即喊停,说:“你可千万别再动,我带你出来。” “无妨。”林醉影嘴角微扬,笑得格外惨淡,“就算没有人来,我也是要出去的。” 引玉屏息垂眸,根本不敢移开眼,做好随时上前搀扶的打算。 林醉影憋足劲一个腾身,勉强从井里翻了出去,撘住引玉的肩急急喘气,面颊终于浮上些许血色。 井挖得深,井底自然昏暗。 此时引玉才看清,林醉影的一身宝蓝华服已成褴褛,艳色不比从前,放眼望去全是缺口和残线。 这身宝蓝华服是林醉影的法衣,法衣与灵台息息相关,法衣残破,便证实林醉影的魂体和发肤,仍有重伤未愈。 引玉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可在这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天地有劫,劫乃命中注定,可芙蓉浦遭此祸事,哪里和她脱得开关系,无嫌和灵命当年到芙蓉浦,可不是因为机缘巧合。 林醉影终于缓过来些许,将引玉上下打量,哑声说:“你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如今这世道,有谁能经久不变,天地都变了样,更何况仙神妖人。 林醉影看了引玉少倾,再次确定,这绝非幻象,也不是她臆造出来的场面。 她双目湿润,竟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好似堵在喉头的那一口浊气终于得以纾散。 “醉影。”引玉心惊。 林醉影定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眼里悲恸一扫而光,只余喜意,只见喜意! 她直抒胸臆道:“问好便无须多问,如今我是什么模样,想来你也看得出。” “是,你向来不喜欢听那些掏心掏肺的苦语。”引玉说。 “煽情的话少说,省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林醉影嘴上是这么说,可心底积了二十年的孤寂如何能说散就散。 她一顿,哑声道:“我啊,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隐约中我有听到一些天上的消息,却不知是不是你。后来慧水赤山祸患连连,我身在局中,以为局为死局,终日只能郁郁寡欢。” “我知道,慧水赤山祸患无穷,芙蓉浦也疮痍满目。”引玉扶林醉影坐上井沿,掌心贴着的体肤冰冷刺骨,比死人更甚,终于明白自己当初究竟有多吓人。 她稍稍一顿,说:“我知道无嫌来过,她留下暗记无数,就为了引我前来,让你久等。” “无嫌。”林醉影心底五味杂陈,她抬手扶鬓,可惜发髻全乱,再怎么捋也捋不齐,“得有二十多年了,你见到她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引玉言简意赅,并不隐瞒,“我此前遁入慧水赤山外的小世界,得幸保全性命,回来后得知无嫌一路留下路引无数,才知她到过芙蓉浦。” 林醉影的魂单薄苍白,冥思苦想时不免要耗上魂力,这魂力一耗,她不由得打起冷颤,说:“是啊,在你走后,她曾到过芙蓉浦。” “那孤风月楼,是怎么回事?”引玉看林醉影冷汗直冒,赶忙抬手,朝她灵台施出一缕灵气。 得此灵气,林醉影轻舒一声,小心按住灵台,生怕那灵气一下便散,说:“你走之后,慧水赤山发生了不少变故,众仙神都在找你,无嫌也不例外。我只依稀听说,天上有受劫的仙神忽然消失,就连那执刑的也不知所踪,后来无嫌找来了我这。” “和我想的大差不差。”引玉眸色微黯,“她果然是为了找我才来芙蓉浦。” 林醉影仰头看天,她这真身幻境里的芙蓉浦完好如初,天上不见乌云遮天,反倒是星河遍覆。 沉默少倾,她继续说:“此番话,其实我已在心里复述过数以万遍,我总是想着你会来,所以早早想好,要如何同你说。虽说孤风月楼和天上之事,无嫌都不曾与我细提,不过我从她言辞中,已隐约窥见几分真相。” “愿闻其详。”引玉看着林醉影。 林醉影撑起身,坐在井上无处倚靠,干脆沿着水井外壁缓缓滑到地上,靠着冰冷石砖说:“我不清楚你那时碰到了什么事,不过无嫌的确是来芙蓉浦找你的,只是,她的模样有几分古怪。” “如何?” 那时芙蓉浦倒还是笙歌不断,往来寻欢忘忧之人数不胜数。无嫌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跟着个凡间女子,正是康香露。 到芙蓉浦寻欢的多半是熟客,就算是熟客,万也不敢指名道姓让此地主人亲自接待,偏偏无嫌一来,就说要见林醉影。 林醉影那时还在琢磨,要如何逼得许千里不得不带上她周游慧水赤山。她苦苦寻思,心想若不再演它一场苦情戏,叫许千里觉得她可怜。 结果那日她没能琢磨出结果,而许千里也负了约,没在约好的时辰叩开芙蓉浦的门。 那日坏透了,林醉影怒饮烈酒数坛,喝得个烂醉,挂在墙上的画因她动念而变了又变,原还是春情图,后来变成武人斗虎,最后竟变作猫踩蚂蚱。 她的心绪全在卷上。 门忽然被敲响,那声音一现,她还以为是许千里来了,不慌不忙坐直身,端好架子才勾手开门。 门开,外边的哪是许千里,而是隐藏了气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 两个小丫头在门外躲躲藏藏,见林醉影未被吓着,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林醉影脸上没好气,睨着她俩问:“去哪儿玩不好,偏偏要来我跟前闹,再不走,墙根的扫帚可就要收不住了。” 香满衣和云满路赶忙站直身,脑袋都快低到l胸前,跟鹌鹑一样。香满衣老老实实开口:“主子莫气!我这不是怕打搅了你,所以才遮遮掩掩么。” “你分明是想吓主子一跳,我早劝过你。”云满路说。 香满衣打起哆嗦,小声解释:“是因为有人想见主子您,所以我才紧赶慢赶而来!” “何以见得‘紧赶慢赶’,你四处晃悠,差点晃到了别处。”云满路可劲儿揭她老底。 “说正事。”林醉影说完,放在门后的扫帚便动了起来。 香满衣赶紧开口:“来了个生面孔,说要见您,如今她人就在芙蓉浦门外呢!” 这回云满路不吭声了。 “谁?”因为天上之事,林醉影不免想到引玉。 “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佛修,模样长得又冷又凶,我不敢多看。”香满衣嘟囔。 云满路欲言又止。 不是引玉,林醉影本想直接拒绝,但忽然想起,此前有人在芙蓉浦遮面现身,身携天上神器。只是后来她再问引玉,引玉说,许是她看走眼了。 她料定自己没有看花眼,如今这求见之人指不定就是当时那位,正因是天上神佛,所以才裹得严严实实! “见不见呐?”香满衣和云满路异口同声问。 林醉影坐直身说:“带过来。” 不出片刻,请见之人已到面前,可林醉影只看一眼便分辨出,这根本不是当日那位。 如今来的没有遮住脸面,身上不佩戴神器,身量也不大一样。 无嫌入室,开门见山问:“引玉可在此地?” 林醉影一愣,实话说:“不在,我也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她,你找她作甚。” “倒也是。”无嫌眼里并无质疑,也不同林醉影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合该清楚她的身份,此地消息灵通,你当也听说了天上之事。” 林醉影警惕道:“听说过一些,她当真不在此地,你如果想找她,把地掀了也未必找得到。” 无嫌不执拗于此,起身看向壁上挂画,自顾自地说:“一年里,她有一半时日待在晦雪天,余下要么是在白玉京,要么就是在你这。” 林醉影想不通,无嫌说这些作甚。 “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其间要托你做一件事。”无嫌说得理所当然,甭管林醉影答不答应,自个儿先安排上了。 “你再怎么等,也等不到她。”林醉影慢声,连此人想托她什么事都不乐意听。 无嫌定定看着壁上的画,盯得林醉影毛骨悚然,林醉影恍惚觉得,此人定是识破了她的真身。 片刻,无嫌说:“我不等她,有旁人会等,我不找她,自有旁人要寻。我会在此地短住一段时日,其间脾性也许大变,彼时我再问你事情,你胡乱作答就是,半句真话也不要说。” 林醉影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人,冷哼:“这芙蓉浦是我做主,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想救引玉和这芙蓉浦,最好听我一言。”无嫌眼里已涌现些许愠意,她时日无多,无暇再这么周旋下去。 救? 笑话,林醉影哪知这人说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何况,她这芙蓉浦明明好端端的,根本不需要救! 无嫌垂下眼,深沉目色令人大骇,说:“你这几日可以好好考虑,我想你与引玉情谊还算深,定不会见死不救。” “你什么意思。”林醉影紧皱眉头,“引玉她……” “她深陷桎梏,往后不光芙蓉浦,就连慧水赤山也有大难。”无嫌淡声。 “你好像在说书。”林醉影笑了。 “信不信皆在你。”无嫌起身,推门往外走,等在外边的女子抬眸看她,笑得何其温婉。 林醉影本该是不信的,什么芙蓉浦和慧水赤山有难,就好比白日做梦,或许连做梦都比那人口中所说的,要真上几分。 可是,引玉真的太久没有讯息了,她好似人间蒸发。 三日后,林醉影派出去的人陆续传回消息,说是众仙神纷纷归位,不再寻觅堕仙踪迹。 难不成引玉已被找到?但她还没来得及松气,便有来寻欢的散仙说,白玉京仙门已闭。 仙门已闭,众仙神归位,那无嫌为什么还在? 变故好似由此而生,林醉影不得不再见无嫌一面,幸而无嫌还在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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