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当真奇怪。”引玉见好就收,回正头重新看向雨幕,收起懒散姿态。她目光垂落时,无意看到一口井,正也是此前阮桃惊叹过的那一口,“这井……” “怎么了?”莲升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没瞧出端倪。 大雨不停,芙蓉浦到处被淹,积在街上排泄不开的水已快有井壁高,便显得井里积水不足为奇。 “这口井。”引玉指去,皱眉说:“此前在屋里听阮桃提井,我心里便有几分古怪,如今才想起来,芙蓉浦以前是没有井的,此地到处是河湖,且河湖干净,可以生饮,根本用不着挖井。” 再看井里的水确实怪异,在这地方挖的井合该溢不起来才是。 更怪的是,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是寻常水井,里边的水早该浊得不成样了,这井里的却还是干干净净。 莲升手掌一翻,纸伞现于掌中,她撑伞往引玉发顶遮,说:“那就下去看看。” 引玉提起半湿的裙角,转身便朝楼下走,毫不犹豫迈进及膝高的积水里,慢步往井边靠。 雨水冰冷,泡得引玉腿脚有些疼,她登时白了唇角,却还是撑住井沿往里瞧。 可惜井深,且还隔着水,根本看不清楚。 莲升见引玉一张脸都快要埋到水里了,干脆撘住她的肩,将她拉了回来,说:“先把水都清出去。” 引玉深以为然,直起身说:“此番可不能用金钵一碗一碗往外倒了。” 莲升睨她,知道这人是在说笑,一言不发地翻了手掌,井中水便好像化身银蛇,哗啦声腾起,咕隆咕隆地往外钻。 银蛇看似要钻到天昏地暗,好在才过半刻,井中水便已少去一半。 一半多,虽还看不清井底物事,但井水未再满上,如果不是假井,便是真的被堵上了。 引玉目不转睛,看着水面缓缓下沉,可不论下沉到何种程度,也没有一样东西露出尖尖,哪里像积尸良多。 “也许还真就是一口假井,登楼时我一心只想找到林醉影,把这口井给遗漏了。”她十指撑在井中,恨不得把头往井里探。 “只差一些了。”莲升再一覆掌,随即又将引玉往后轻拉。 轰隆一声,水花从井里炸了出来。 只有水花,其他什么都没有! 引玉抬臂遮挡,待水花全部扑出,又急不可待往前凑,却见井里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 莲升松开引玉的肩,转而把伞柄塞到引玉手中,紧盯井底不放,绕井走了一圈。 引玉打伞,也跟着环了一圈,隐约发现靠下的井壁上好像贴有什么东西。 她忙不迭收伞,作势要往井里跃,说:“那底下贴着东西,怪事,井里的积水非一日能成,早在今日暴雨之前,井里想必已积有不少水,那玩意怎么泡不化?” “下去一看便知。”莲升一向不喜欢猜。 所幸这口井够大,比当时沿途的所有井都要宽得多,得有五人环抱,才抱得拢。 引玉把伞往井沿上一搁,自顾自朝莲升挨近,说:“我腿上筋骨泡得发疼,这伤筋动骨的,又得劳烦上神了。” 称呼换了几换,不变的是引玉那懒散姿态,她为了省力,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莲升往她腰上一揽,立即将她往井里带,说:“我不在时,也未见你事事都缠旁人。” “我要是真缠别人去了,你怕是得呷上整年的醋。”引玉盯向井底,悠悠又说:“再说,旁人可勾不起我这兴致。” 一说“勾”便会浮想联翩,就会叫人欲罢不能,可如今哪里是时候。 到井下,便见井壁上贴着一幅画,除这画外,再无别物。 画卷是轻轻贴在井壁上的,引玉抬手便能揭开边缘。她两指间湿意明显,画上却连一个边角也没被泡烂。 “竟然是画。”莲升抬掌覆上画纸,这纸干干净净,乍一看和晦雪天里的遍地画卷一样。 说到画,引玉可就有的是话说了,她摩挲几下,忽地想起一件事,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她差些忘记。 “这不是我的画。”她慢声。 莲升怎会不清楚,贴近感受画上气息,说:“我倒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气味,她微微皱眉。 “这是林醉影的画。”引玉嘴角微扬,有种和旧友阔别重逢的欣悦,却又不免伤感。 林醉影怎会变成这般。 莲升只知道这芙蓉浦的主人是妖,若非精怪仙妖一类,许也当不起此地话事之人,只是她刚刚才知,那林醉影竟是画妖。 引玉轻吐出一口郁浊之气,说:“想起来,我当年之所以救她,可不单是因为她模样可怜,还因她是风月图成的妖,身上有百般皮囊,千变万化,每一副面孔都姝丽卓绝。” 她遥想当年之事,不免一笑,说:“是不是挺稀奇的,传言坊间有‘画皮’一类的妖,但像她这般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难怪你愿与她交好。”莲升离远些许,掌心却还是覆在画上。 “此言差矣。”引玉松开两指,捻散指尖湿意,说:“我与她交好,可不是因她画妖的身份,是因为她性子有趣,又给我酒喝,这芙蓉浦还热闹非凡。” 莲升凝视眼前画,说:“既然是画妖,这莫非是她真身?照理来说,她与你不可能同,既是真身,便会随着年月身染诸色,如今画上却是连一点墨色也不见。” “不错。”引玉笑意渐无,说:“我方才也说,她是风月图所画,画上种种可都是小悟墟神佛们见不得的东西,看了是要长针眼的,如今画上不沾一点墨色,我猜……是因为她身负重伤,境界大跌。” 莲升颔首,“不无可能,好在真身还在,说明神魂尚存。” 引玉心跳如雷,蓦地将这画从井壁上彻底揭下,说:“她特地将真身藏在井下,便是不想被人发现,她一定还在养伤,所以芙蓉浦遍地的断竹,多半就是她插的。” “可要入画唤之?”莲升问。 引玉仰头,却只能瞧见窄窄一角天。 此时暴雨未歇,不过多时,被清空的井下又积了浅浅的水。 引玉再度看向手上画卷,说:“我进去画找她,你替我看着。” “你去。”莲升轻转手腕,便有金光从她掌中飞出。 她神色寂定,虽然一个字也不多说,行事却是面面俱到,叫引玉忧虑全无。 金光腾起,散开变作蛛网,将井口覆了个完全,就算有人存心硬闯,也闯不进来。 引玉笑了,身影化作墨烟,倏然汇入画中,而那画因为无人捧在手心,轻飘飘往下一跌。 见状,莲升勾起食指,将那画勾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捧好。 画中是无边血海,应了当时芙蓉浦的景象。 不是天雨滂沱,而是血雨纷飞,所以湖水丹红,再看岸边湿泥,无一处不染血色。 引玉进到画里四处张望,还是寻不见林醉影的身影,于是扬声喊其姓名。 不料,喊了有半刻之久,还是无人回应。 画外的芙蓉浦有多大,画中的就有多宽广,一时间还不好处处遍寻。 引玉料定,林醉影一定是清醒的,伤势也有好转,否则如何插得了外边那遍地断竹? 只是这满地血色叫她分不清方向,她兜兜转转,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压根近不了远处屋舍。 喘气间,引玉的目光往下一垂,才看出足下影子很是奇怪。她弯腰拨动血水,水面震荡,影子竟然岿然不动。 对于水影来说,这可太稀奇了,此影若非上下颠倒,定能和此地屋舍完全重合。 引玉揣度,她踏着的多半是一面镜,只是因为术法作怪,使它摸起来好像是浸满血水的泥地。 既然是镜,那便该破镜。 她寻思片刻,还是拍出了一掌。 意料之外的事遽然而生,镜子全碎,“影子”却还在,难道镜非镜,影非影? 引玉趔趄下跌,终于明白,她足下这方寸之地哪里是镜,根本就是寻常琉璃,而琉璃的底下,是一模一样的城! 下落时,引玉头昏脑涨,好像变作飞絮,被刮得悬浮不定,可就算她变出纸伞,眼前也还在回旋不停。 她只能逼迫自己定住心神,心神一定,方知悬浮回旋的不是她,而是这“天地”。 此画是林醉影的真身,在这地方,林醉影无所不能,自然想如何便能如何,万事万物就算再有违常理,也无甚稀奇。 待画中天地不再倒转,引玉站稳身,一切才终于变作寻常。 眼前还是芙蓉浦,但已无血光,除了寂寥了一些,看似好像和以前无甚不同,唯一不同寻常的,也许只有朱楼下的那口井。 引玉撑伞走去,探头见井里并无积水,只一个单薄的魂坐在里边。 那魂身穿宝蓝的香云纱长裙,因为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相貌,但单看裙上的绣字,就知道这是林醉影。 林醉影裙摆上的字都是她自己亲手绣的,绣的是些风月诗词,叫人一看就臊。 引玉俯身看了许久,一时间竟喊不出声,她如鲠在喉,怅惘作鲠。 后来是林醉影有所觉察,无甚气力地仰头,才打破这“僵局”。 林醉影就像脖子被抽去了骨,显得格外绵软脆弱,她一张脸憔悴非常,魂体上又遍布斑驳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修养二十年,魂还是这等惨状,当时也不知伤到了何种程度。 林醉影怔了少倾,待看清引玉面容,又确认这并非幻象,才蓦地瞪大双目,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醉影。”引玉终于喊出了声。 林醉影扶住井壁,颤巍巍起身,仰头一动不动地看她,良久才露出喜色,哑声道:“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3=
第131章 上一次碰面, 是在灯火辉煌的市井,往来全是人,引玉和林醉影手上各执一壶美酒。 那日临别,引玉踏上湖边栈道, 俯瞰湖面灿烂倒影, 说:“你回回都说, 要拿最好的那一坛酒招待我,回回都是敷衍了事, 你直接说最好的是湖底哪一坛得了,下回我自己取。” 林醉影笑得一点也不愧疚, 说:“那下回你来捞, 最好的当属我初建芙蓉浦时, 放进湖里的第一壶,那一坛不得了, 开坛可是要芬芳十里的。” “光说不指, 我哪知道是哪一坛。”引玉轻嗤。 “起先那坛的封布不一样。”林醉影看着水面,眯眼说:“那是红布裹的, 布边绣有字。” “什么字?”问出来时,引玉心里已有答案。 林醉影笑得风情尽显,“自然是关乎风月之事的字。” 如今…… 如今别说酒,就连辉煌灯火也成了稀世之物,只能在浩瀚记忆里找寻。 引玉攀住井沿,双臂微颤, 方看见林醉影便已是酸楚满怀,而今听见她孱弱声音, 更是悲痛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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