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引玉目光一动,看到水里伸出的长臂灰白如烟,不是人,是怨魂! 莲升不以为意,冷淡视之。她垂着的手微微一动,捻金光成绳,绳末如水蛇般潜入湖中,将底下怨鬼缠紧缚实。 那怨鬼大吃一惊,却没了逃跑的余地,硬生生被金绳拖出水面。 莲升拉紧金绳一端,冷冷视之,平静问:“琬娘?” 琬娘跌在栈道之上,神色哀怨凄苦,身上除了金绳外,竟还缠着无形锁链,这锁链致使她离不开湖边。 “你是地缚鬼。”莲升一语道破。 琬娘泣不成声,本欲挣扎,却想起刚才听见的朦胧喊声。她慌忙望向远处,一眼便看到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她愣住,诧异道:“你们……怎会在这!” 站在香满衣和云满路身前的引玉,她也识得!可不就是芙蓉浦主人的贵客么,是那位大人啊。 引玉隐约想起一些关于琬娘的旧事,纵观整个芙蓉浦,就数琬娘唱得最哀戚,当时她还问过林醉影,此人从何而来,别人来寻欢忘忧,这人怎是来传忧的。 林醉影无奈摇头,说:“我捡回来的,她脾性如此,心里藏太多事,要想忘忧,怕是一二十年也忘不尽。” 如今看,果真一二十年也不止。 琬娘认出引玉,越发想逃,可惜身上金绳越来越紧,缠得她魂魄发痛。 引玉撑伞上前,停在琬娘身侧,说:“原来是你。” “她死在此地,怨根也在此地,哀愤一日不消,一日不得往生,除非有人替她,所以她唱曲引人前来,是想找替死鬼。”莲升将琬娘的心思全数道出。 琬娘掩面啜泣,不敢直视引玉,哑声说:“我有什么办法,那时若非跌入湖底,又被水草缠足,我兴许还能侥幸活命。” “侥幸存活?当时你见到了什么,众人相互厮杀么。”莲升松开金绳,卷成长鞭一捆,拿在手上。 琬娘身上一松,哆哆嗦嗦地搓起勒痕,哀怨道:“那时血光遍天……” 作者有话说: =3=
第122章 那年芙蓉浦的水晶花开成了红色, 是因鲜血渗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湖水也好似丹朱。 琬娘原是在湖边唱曲,她终日郁郁寡欢,从未想过会有人靠近, 所以唱的都是些“天下男儿皆负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唱“眼盯黄金色在心”。 她正唱得忘乎所以, 忽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分明是有人在朝她这边跑! 怎会有这么多人忽然朝这边来? 琬娘怯于见人, 赶紧把绕在耳后的头发全捋了下来,不光低头, 还要并掌遮面, 不敢与人对视。 远处跑来的人大喊:“楼要塌了, 楼要塌了——” “快跑啊,楼下的人全疯了!” 琬娘心惊, 遮面的手一垂, 赶紧望向远处,却见楼宇还都好端端的, 哪有要塌的迹象,若真要提“疯”这一字,依她看,还是这些慌乱跑来的人更疯。 不对。 琬娘又将目光眺远,发觉新楼顶端缺了样东西,缺的是……戏珠的麒麟! 那一座楼是后来新修的, 不论是用材还是构造,都和芙蓉浦其他屋舍不同, 顶端还雕了座戏珠麒麟, 说是用来辟邪。 琬娘心里直嘀咕, 不就是缺了座麒麟像么,楼还稳稳当当立着呢,慌什么。可再一定睛,她便听见一阵落珠声,眼中新楼摇摇晃晃,好像真的要塌! 人群末端,有些个拿刀拿棍杀向前,他们神色狰狞,周身杀气腾腾,可不就跟疯了一样。 琬娘慌了,回想方才听见的落珠声,心道,什么落珠?怕是刀棍相撞! 芙蓉浦不设禁制,好在来客都很自觉。客人一个个境界不一,可一旦踏入此地,便全都跟寻常凡人无异。 可惜,所有安宁在这一刹那破碎成渣,雷电水火搅在一块,也许新起之楼还没塌,其他被术法撞着屋舍就先塌了。 众人杀红了眼,琬娘心底忽然也有了怒意。她原本只会觉得哀戚,此刻竟然怒火冲天,恨不得将怀里琵琶当凶器使。可惜,琵琶还没砸出去,她脚下一滑,跌进了水里。 扑通。 旁人打得热火朝天,琬娘独自摔到冷水中。 水草缠住琬娘的腿,她百般挣扎还是不能脱身,只见幢幢人影在湖边厮杀,再一眨眼,人影竟成张牙舞爪的妖魔,众人好似撕开皮囊,露出了“真面目”。 可惜隔着水波,琬娘始终看不清楚,也不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成了妖魔。渐渐的,她那双眼好似蒙有红雾,怎么揉都揉不开。 少顷她才弄明白,揉不开才恰当,毕竟湖水已被染红。 平日得淋上一整夜的雨,水晶花才会开,开得还未必茂盛。那日鲜血瓢泼,遍地水晶花竟竞相开放,密匝匝全是花苞,多到能媲美满天星。 刀棍无眼,一些花苞被伤及,晃悠着落上湖面。 琬娘仰头打量,心想芙蓉和铃兰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模样,此花小巧通红,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窒息之际,她伸手捞着一朵,细看才知,竟是被血水滋养成红的水晶花。 水下,她的肺腑被挤得干瘪,再喘不上一口气,连带脑袋也昏昏沉沉。恍惚中,她隐约看见林醉影也到了岸边。 她能认出林醉影,全靠林醉影那身衣裳,照那时林醉影青面獠牙的脸,她能认出才怪了! 也不知林醉影有没有打赢,这灾祸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她料想,其他人眼里所见定也是青面罗刹,她绝非特殊。 琬娘到底是凡人,哪经得住水淹,浑身没劲便往下一沉,彻底没了气。 身死之后,魂得以离壳。 琬娘还以为可以离开这湖,好到新楼周边一探究竟了。不料,她怨愤满心,竟离不开湖边十尺! 十尺……十尺也已足够。 琬娘辛辛苦苦才爬上岸,上去便见岸边全是死尸,而林醉影已不知去向。 未几,有人徐徐步至。那人身穿泥色长袍,长发披散,面色至愤至恨,比修罗可怖,却又比这遍地的尸更近人情。 只因她身上不沾鲜血。 这可不就是此前在芙蓉浦做客的无嫌么,她身侧跟着一名凡间的女子,是康香露。 无嫌环视一圈,嘴里似乎说了一句“来迟”,随后便施出术法,好似要把亡魂全部渡走。 而康香露站在边上,看着遍地死尸摇摇欲坠,眼底尽是害怕。 可琬娘还不想走啊,她要是走了,此地杀伐之事不就被掩埋了么,她连死都没死明白,才不要走! 于是她悄无声息潜回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嫌和康香露朝孤风月楼的方向走。 两人走后,琬娘一直在等,等到的不是她们,而是……林醉影! 那是半月之后,林醉影再度露面,不再顶着青面獠牙,从头到脚全是她原本的模样。只是林醉影伤痕累累,面色白得瘆人,好似只余一息。 都已是将死之状了,来这里做甚,难道要独自为所有人收尸? 琬娘想不明白,却见林醉影四处翻找,半晌后似乎捡到了一样东西。 …… “什么东西?”莲升问。 “看不清楚,多半是小巧之物,她五指一拢,就捂严实了。”琬娘迟疑着回答,她稍稍回忆,又说:“找到那物什,主子便不再逗留,也不知上哪去了,我……此后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可有其他人来过?”莲升又问。 琬娘摇头,“这地方一夜间全是尸,哪会有人来,避开还来不及。” 香满衣猛扑向前,一个是鬼,一个是念,自然能碰得着。她揪起琬娘的袖子便问:“你说你后来还见到了主子?” 云满路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琬娘,嘴上一言不发,话全让香满衣说了。 “她那伤若是养得好,势必还活着。”琬娘犹犹豫豫,思及林醉影惨白的模样,其实不大像能活得下来的。 香满衣和云满路相视一眼,哭得双眼通红,香满衣说:“无嫌是在第二日赶回来的,那时主子已是气息奄奄,她偏还要费上心神留我们的魂,后来见到无嫌,我们二人干脆求她将我们分成万念。” “我们魂成万念之时,我看主子的生气……已快散尽了。”云满路惴惴不安。 琬娘尚不能断言,引玉却分外笃定:“林醉影还在。” “何以见得?”琬娘忙问。 引玉望向远处,可惜此地偏僻,望不见断竹。她一敛目光,说:“原以为遍地的断竹和冥钱是你放的,如今知道你是地缚鬼,离不开湖畔,那只能是别人所留。” 琬娘迷惘张望,瞧不见所谓断竹。 “你只需知道此地亡魂有人祭奠就够了。”引玉又说。 琬娘低头掩面,头发近乎把整张脸都挡上了,“万一是别人?” “没人能比林醉影更惦念芙蓉浦。”引玉咬定。 琬娘心想也是。 “果然是落珠声响,众人便看见幻象。那些珠子,想必是藏在了麒麟戏珠的‘珠’里。”莲升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摘了一朵水晶花,许是因为时日久远,这花只余花心还是红的,花瓣色泽已被冲淡。她看向琬娘,解释对方当时所见,“你见众人皆成妖魔,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其实都是幻象。” 琬娘一怔,哑声说:“原来是幻象,平日里众人谈笑风生,若非你们前来,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夜间所有的人都会疯魔。” “你口中的孤风月楼在哪,到底是林醉影想筑,还是无嫌所愿?”引玉转身望向远处,此地屋舍分布和她画里的大差不差,她一眼就认得出多出来的那座楼。 香满衣立即开口:“当然是主子,芙蓉浦全听她的!” 琬娘说:“就是后来新起的那一座,我是在这唱曲时,无意听到主子和无嫌路过时的闲谈,她们说那新起的高楼就取名‘孤风月’,可没想到,直至血染芙蓉浦的那日,新楼还是没能挂上牌匾。” 她生怕引玉和莲升认不出,慌忙指了过去,继续说:“往那边走,看见一座好似八卦罗盘的高楼,就是它。” 太远了,引玉连楼宇轮廓都看不清。 琬娘催促道:“二位还是看看去吧,整座芙蓉浦怕是只有主子和无嫌知道楼里放了什么。” 香满衣和云满路赞同颔首,两人看着这地方心里难过,连拌嘴都不愿拌了。 莲升看向地上断裂石板,企图在碎石和断骨间找到当时的落珠,可惜一无所获,想来是被林醉影捡走了。她抬眸说:“这么说,你后来也没再见过无嫌。” “不曾。”琬娘摇头,侧着一张脸说:“我不能离开此地,她不来,我自然见不着。” “当年无嫌在芙蓉浦住了一段时日,关于她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引玉撑膝俯身,隐约觉得琬娘的模样有些奇怪,那偏头的姿态根本是有意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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