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的是法子让泽芝“回心转意”,有事没事都要到列缺公案前闲晃,要么伏在公案上小憩,要么凭栏侧卧,要么就地而坐,总之没点正形。 其实引玉手头事务缺漏繁多,却不是因为马虎大意,而是因时限未到,她不急于补齐。只是如此一来,泽芝便没法提早完成,谁让文书中划属她们的事务当真不能完全分开。 泽芝伏案不言,就算心外无物,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不顾。她那余光一斜,便瞧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正在窸窸窣窣地做着别的事,动静虽然不大,却也难以忽略。 “你到别处去。”她停笔,抚平心底杂思,开口时已是平心静气。 引玉扭头,不紧不慢说:“就算我不在这,日日也会有别的仙神在旁经过逗留,你以为自己静得了心,其实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无从辩驳,坦然说:“修行路漫,总会错估一二。” 引玉又说:“你日也办公,夜也办公,连一些未划分的琐事也要揽上,是不嫌累么?三千世界各有玄妙,有这等精力,还不如腾出点空,各去领略一番,或许还能有所顿悟。” “一花一世界,若有心领略,处处都有玄妙。”泽芝从容回答。 这回换引玉说不出话了,修的终归不是一个道,她如何辩驳得来。 这日之后,仙神们每每路过列缺公案,一旦见到引玉,都要上前打一声招呼,顺道拜见上神泽芝。 路过逗留的仙神越来越多,归根结底,是引玉四处交际,和仙神们打成了一片,既已熟稔,见面如何能不打招呼。 “你看,我骗过你不曾。”引玉坐在白玉栏上,托腮说:“你如何静得了心,你说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 泽芝平静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都算有所获。” 还是掀不动对方心底波澜,引玉轻轻一哼,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泽芝便搬到了五城之首,为其取名“小悟墟”。她自立规矩无数,使得小悟墟成了白玉京里最清净的地方。 而引玉还是放任其他城廓空着,根本没有定居的念头。她么,要么在白玉京上四处打盹,要么便到凡间歇脚,好像居无定所。 看似过的是湖海飘零的日子,却也合了她的脾性,她喜热闹,要是一改喜好安安稳稳留在一处,那才怪了。 小悟墟幽静,那时三千塔刹初成,其上禁制不稳,各座塔刹每日都会淌出一滴天净水。 三千塔刹,寻常人想座座逛遍,非得耗上半月不可,且不说还要站在塔刹边,等那小小一滴天净水滴落。 泽芝却好似不知疲乏,取来金钵一只,日日都在收集塔上滴水。 初进小悟墟,引玉下意识便朝这地方为数不多的屋舍走去,于是找到了问心斋,到时不免一愣。 谁能想到,问心斋前竟挖了个干枯的大坑,坑里空无一物,与这修禅之地格格不入。 引玉推门不见泽芝,转身踏进塔刹林,走了许久才在塔刹间见到那朱红身影。 遍地菩提树苍翠,塔刹上又覆满碧绿青苔,使得泽芝的身影格外醒目。 泽芝正用金钵盛水,金钵也就比她的掌心大上些许,偏偏一座塔刹得过半刻才溢得出天净水一滴,想盛满这金钵,必将耗费心力无数。 引玉放轻步子,自以为藏得极好,不料还是被看穿。 泽芝一双眼紧盯塔刹,看似聚精会神,其实心绪早就动了。 只是,等到塔刹上的天净水滴落,震得钵中水纹微漾,她才直起身说:“来了何不现身,这躲躲藏藏的模样,可不如你平日坦荡。” “你怎知是我。”引玉不得不从树影里化出形来。 泽芝睨她一眼,朝下一座塔刹走去,说:“除你之外,再无他人。” 偷鸡摸狗被人当面识破,引玉也不害臊,打量泽芝钵中净水问:“你盛天净水作甚,难不成用来喝?” “造一水池。”泽芝转身望向身后,目光越过众塔刹,好似看得到被掩藏在林木间的问心斋。 引玉当即想到问心斋前的干涸泥坑,诧异道:“莫非你想用天净水填满问心斋前的坑,是该说你能省即省,还是该说你挥霍无度?天净水一滴难求,用来做池水,属实暴殄天物。” “任它化作无形,才是暴殄天物,我不过是物尽其用。”泽芝俯身接水,不施术催之落下,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引玉瞠目结舌,估摸不出泽芝到底在塔刹林里待了多久,观金钵里的水已有拇指多,想必站了整日不止。 “单要盛满这碗天净水,就得耗上日日夜夜,再想填平那泥坑,怕是遥遥无期。”引玉惊诧于泽芝的定力,挑眉提议:“何不撤去禁制,让天净水汩汩流出,那时只需引流,再用不着一滴一滴地接。” “你以为这禁制想撤就能撤?”泽芝朝钵中看去,晃荡水面映出她冷淡面色,“如若天净水倾洒凡间,苦的可是苍生众灵,届时你如何向天道交代?且不说,禁制是天道意志所在,凭你我二人,轻易撤不开。” 引玉看出泽芝有几分愠意,躬身自下打量起对方神色,好似小心翼翼,说起话却仍是不慌不忙,“气了?我不清楚这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再劝你。” “岂会因为这些和你置气。”泽芝看向引玉,神色果然静得出奇,“虽说盛满水池,得接水滴数以亿计,但你转念想想,数以亿计的水滴,其实不过是三千塔刹各取一瓢。” “倒也是。”引玉被说服。 泽芝淡声说:“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引玉其实是闲来无事,故意到泽芝面前晃上一晃,心里念着对方眉心那朱红的花钿,不来看上一眼,怕是得日思夜想。她寻了个借口说:“余下一些事务不知如何处理,特来请教。” “你到问心斋,书案上有竹简几捆,若是还看不明白,再来问我。”泽芝又朝下一座塔刹走去。 话已至此,引玉怎还好意思留,索性转身走回问心斋,再推竹门,才留意到书案上的竹简。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哪是竹简几捆,分明都垒成山丘了。 如今细细打量,才知屋中仅有一榻一桌,摆设简简单单,诸物一尘不染。 屋里熏着香,多闻两下,她胸腔下仿佛也生出了禅念,什么欲盼渴求,全都埋心谷了。 好香。 她一动念,暗暗伸手勾来一缕,藏到了衣袂里。 引玉盘腿坐在书案前,打开面前一捆竹简。笔锋锐利规整的字撞入眼底,她微微一愣。 她余下那些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事务,泽芝竟帮着一件不落地理完了,一些甚至已下达凡间,无须她再一一下派。 许是猜到她会过来询问,竹简上甚至留有附注,那一看就是写给她的,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引玉悦然,将手中竹简一收,又拿起下一捆细看,才知每捆竹简都有附注,都写得耐心十足,字字规整大方,始终不变。 她本想问泽芝,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莫不是嫌她慢? 等了两日,也没等到泽芝回来,怕是金钵一日不满,泽芝一日不归。 引玉料想,或许泽芝早有打算,不然又何必像鬼祟投胎那样争分夺秒,明明时限还有过半之久,捆紧的竹简却已堆满案头。 无妨,等她。 这一等便是五日,引玉坐地伏案,看一卷便收一卷,省得看混了,渐渐的,摆满书案的竹简有一半已堆在腿边。 引玉逐字逐句仔细研读,才知泽芝的心当真清净寂定,无怨无愤,随心随喜,清醒而平和,身远红尘,心怀诸物。 看多了泽芝的字,她一颗浪荡的心不由得收敛许多,在这五日里竟也静得出奇,许多杂念被一一剔除,唯余下一念蓬勃盎然。 她不再向往凡间热闹,也不馋酒,却想和泽芝挨近一些,想知道泽芝心尖上所有的思与虑。 便是那第五日,泽芝捧金钵而归,入室便见引玉伏在案头睡。 引玉腿边的竹简俱已打开,竹简上分明沾了其他味。 是更加浓郁的墨香。 泽芝转身,先走到泥坑边上,将天净水全部倾出,才回到问心斋,弯腰捡起竹简。 竹简上有字,是引玉追加的附注,可与不可,同不同意皆在其上。 “回来了?”引玉睡眼惺忪,直起身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喊我。” “多睡一会也无妨。”泽芝把对方腿边的竹简一一卷好,看不惯那凌乱无序的样子,说:“我以为你不会看。” 引玉仰头看她,笑说:“那你一定猜不到,我在这里待了五日,五日都不曾离开过这扇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25章 于引玉而言, 一天已算难得,更别提是五天,泽芝自然猜不到。 在过来时,泽芝甚至想过, 书案上一众竹简陈列如初, 碰都未被多碰。 岂料, 在接近此地时,她竟觉察到外人气息, 那气息带着些许墨香,定是引玉留下的。便是因为这气息, 她才没有在洒下天净水后转身就走, 而是特地回了问心斋一趟。 “这五日里, 我原打算再到塔刹林中找你,但因为竹简尚未阅尽, 而你又无暇管顾其他, 所以才打消念头。”引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沾了墨写下几字附注。 “我的确无甚闲暇。”泽芝看向案上铺开的玉简, 一眼便瞧见引玉的字。 那字倒也秀气端正,只是运笔好似无甚力气,显得笔锋偏柔,恰如引玉那散漫性子。 泽芝敛了目光,继续说:“我回来单是为了将钵中水倒进水池,水池一日不平, 我一日不能歇。” 引玉早猜到泽芝此举并非一时兴起,可听到对方这番言辞, 还是微微一惊。 纵观整座白玉京, 或许也只有泽芝此等寂定平和之人, 才有这不拔之志,旁人怕是还没把第一碗盛满,就已弃钵而去。 这不倦之心,不摇之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引玉倏然展颜,不由得想,泽芝为什么偏要填满那水池,仅是因为清幽好看?这算是泽芝的私欲么,此人也会像红尘中的众多凡人一样,心中有无尽牵挂么。 泽芝淡声问:“看得如何。” 引玉撩起碍事的头发,随手从案上拿了根红绳系上,说:“你不是见着了么,如果只是粗略一看,我何必还添上附注。我可不是事事都和你意见一致,你秉公,而我更重情理。” 案上有红绳众多,原就是泽芝用来束发的,只是在此以前,它们是一根根井然有序地放在桌上,如今却被拨成了一团。 泽芝只是投去一眼,任引玉胡来,也不出声讨回。 “我可不是暗讽你无情。”引玉促狭。 “既然不是偷闲躲静之人,早些时候怎么不将公务处理好。”泽芝已将地上乱成一团的竹简全部堆好,大大小小的事务分门别类,找起来也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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