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抖开,好似有什么东西散了架,竟是哗啦一声。 坐在屋里的阮桃和僵探头朝外打量,一人目光呆滞,一人却睁着双炯炯有神的眼。 听见声音,叶进焯便心道不好,在看见从草席里滚出来的白骨时,更是难以置信,诧异道:“你们小姐说这是姑爷?” “是、是啊。”两个婢女也被吓得手脚发冷。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转眼就变成白骨?”叶进焯闻所未闻,扬声说:“荒谬!去把小姐喊过来!” 薛问雪已抱剑走近,就算看见死尸,眼里也无甚情绪,说:“也许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是有人施法保他尸身,他看起来才能和活时无异。” “施的什么法?”叶进焯不安,“是有鬼祟会占死人躯壳,靠吃人生气保得躯壳不腐,可蒙善平日别说吃人生气了,他怕是饿死在赌桌边上,也不肯去做别的事,难不成他吃过的那口生气能以一顶百?” 薛问雪回答不了,但想到自己在仙姑身边碰见的种种奇事,便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于是说:“只是你未见过罢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声音。 “的确是以一顶百。”是引玉。 引玉慢步走近,看见草席间半掩的白骨也不惊诧,慢声说:“如果不是无嫌,他早该变作白骨,如今他魂归枉死城,躯壳中被遮蒙的尸气也便飘了出来。 叶进焯捂住心口,“这……当真是蒙善?” “爹。”叶绻轻叹,“这就是蒙善的尸,他早就死了,如今算是魂归阴间。” 叶进焯摇摇欲坠,不敢信自己和死人日日相处,竟察觉不出丁点异样。 “事情是这样。”引玉弯腰捏起草席一角,遮上滚出来的白骨,说:“我们追查到,当年蒙善死而复生,并非是因为崔宁婵医术高明,而是因为有人找回了蒙善的魂,又施他一口生气,让他得以‘死而复生’。” “那人……”叶进焯气滞在心。 “也正是她,在扪天都下了害人沾赌瘾的咒术。”引玉站起身,手往莲升面前一伸,手腕软软地晃了几下。 莲升能看不明白她的意思么,抖开一张丝帕,捏住她手腕便给她擦起手指,淡声说:“手都不愿自己擦。” 叶进焯浑身颤抖,唇也哆嗦不停,“猫妖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有些仇怨。”引玉说得含糊。 “苍生的命……不是命吗?”叶进焯苦声。 莲升无言,苍生的命岂会不是命。 只是无嫌从来不顾别人的生死,不论是在晦雪天,还是在如今的扪天都,她留下的众多“引子”,都是旁人鲜血所就,无嫌的幡然醒悟,其实更像是灯蛾扑火式的报复。 引玉睨向莲升,又晃晃手腕子,示意对方未擦干净。 莲升把帕子塞进引玉手心,弹指令草席重新卷好,让包裹在里边的森森白骨再滚不出来。 引玉往莲升耳畔一凑,说:“这叫有来有往,我就不曾替你料理过手上污浊?”她眼波转得比山弯还绕,其中暗味委实浅显。 莲升一看即明,所谓“料理”,不过是床笫间那点事。 “引玉。”她喉间微涩,直接喊了引玉的名。 引玉收声,扭头对叶进焯说:“别的切莫多问。” 叶进焯周身紧绷,“那夺舍猫妖的……” “我们会擒到她。”引玉笃定,就好像莲升认定晦雪天会有春还之日。 叶进焯猛地掀了下摆,想郑重托付此事,可双膝还未弯,周身便被定住。 莲升神色淡漠地看他,说:“不必行此大礼,这是我们该做之事。” “那便请仙姑为明心,为众生讨回公道。”叶进焯躬不下身,索性身正背直地说。 莲升看他许久,唇中挤出一个“好”字。 见他们谈完事,薛问雪才步近几步,揽着木人目不斜视地说:“是这叶府的下人将我们带了过来。” 后边,阮桃带着僵紧紧跟着,她瑟瑟缩缩,委实想问猫的事,可如今人多,她又有些怕生,便忍住了。 “我托叶家把你们找来,省得你们等乏。”许久不见还挺想念,引玉弯腰便往耳报神颊边戳。 耳报神翻了个白眼,实在懒得开口,省得吓着寻常人。 引玉看它一副怒不敢言的模样,笑说:“该走了,天都亮了。” “乏了?那便到马车上歇一歇。”莲升贴在裙边的手微微一动,一寸金光悄无声息飞了出去。 叶进焯立即开口:“叶家养着一些可以日行千里的好马,几位的马若是跑乏了,可以换上。” “不必,我们的马车已停在叶府外。”莲升婉拒。 叶进焯只好作罢,寸步不离地把一众人送到门口。 门外,果然有马车停在不远处,两匹马静站不动,乍一看好像塑像,可在引玉和莲升等人走近时,便开始踢脚甩尾,好似终于有了灵。 一行人徐徐坐进车厢,才刚坐稳,连个策马的人都还没有,那两匹马竟就跑了起来,直往出城的方向奔! 叶进焯连忙拱手,躬身久久不起,唯叶绻目送马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3=
第121章 两匹纸扎马不知倦怠, 拖着马车一路撞出城墙高门。被撞开的不单是扪天都的门,更是将一众城民死死囚困的樊笼。 地下城民正耽溺在无休止的赌局中,耳边忽传来轰隆响声,一个个被惊扰得匆忙仰头, 好似从深海中探出脖颈, 终于得以喘息。 这一瞬, 他们才知疲惫,困意和饥饿齐齐涌来, 只是赌瘾犹在,于是他们怔怔忪忪, 一时想不明白, 是去吃去歇, 还是继续赌。 一些人终于觉察此地臭气熏天,再一看, 桌下竟有死尸一具, 离得近的全被吓得抛开筹码,纷纷跑到墙边呕吐, 呕吐时看见满地秽物,吐得越发厉害。 还有些人,看到自己缺肢少臂,才明了这些年的蒙昧,些个想起自己曾以妻儿性命做赌注,惊骇之余痛哭流涕, 可惜此时醒悟为时过晚,便拔出刀独赴黄泉。 赌场里许多人无地自容, 匆匆了结自己性命。半数人先后倒下, 赌局如何还能进行? 就算灵台花押还在, 活着的也被冲撞的怨气给吓得不敢近桌,全挤攘着往外跑。 地下的人跑了出来,那一窝蜂涌出的模样,就好似闹了……鼠患。 正巧叶进焯和叶绻还站在府门外,定睛一看,远处乱窜的哪是老鼠,根本是人! “怎么都出来了,地下发生了什么事。”叶进焯走到街上,差点被飞奔而至的人撞着。 叶绻错愕道:“仙姑不是说咒术解开了么,他们赌瘾虽然还在,但总归会比先前清醒一些吧。” “多半。”叶进焯也找不到其他缘由了。 门里,茗儿嘴里还塞着糖糕,趔趔趄趄跑到叶绻身边。她在叶家歇了两日,如今才睡醒,连仙姑出城一事都还不清楚,迷迷糊糊问:“这是怎么了?” “人都出来了。”叶绻看着远处说。 茗儿僵了一瞬,打量起远处乱窜的身影,企图找到熟悉的面孔。她拔腿就跑,嘴里还有半块糖糕忘了咽。 “茗儿!”叶绻吓白了脸。 茗儿已跑到十尺外,扭头大喊:“我找我爹!” 从地下涌出来的人数不胜数,茗儿张望许久,终于瞧见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她快步奔去,也不怕被人撞翻,明明自己矮墩墩一个,偏要张开双臂拦在男人跟前。 男人停步,低头看他,慌乱问:“茗儿,奶奶呢?” 茗儿仰头,忍着泪说:“埋地里了,我埋的。” 男人蹲在地上,掩面痛哭,抬掌狂扇自己右脸。 茗儿微微一愣,却不制止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过了一阵,轻声说:“我不跟你啦,我要去叶家当帮工,叶家人都同意了。” 男人红着眼看她,自知小孩与其跟着自己,还不如独自谋生,久久才点下头。 这日从阳间到两际海的亡魂多到能屯街塞巷,饶是崔宁婵魂在边界处,也有所耳闻。 她遮掩面目回到鬼市,才知道,原来扪天都城民得了些许清明,纷纷愧罪自绝。 清醒不过片刻,这些人到了鬼市,竟沉迷起阴间赌局,想来那花押的效力还在。 崔宁婵不急不躁,她想,花押之事,仙姑一定能妥善解决。 阳间,纸扎马车辘辘行远,车上引玉昏昏欲睡,这几日到处奔波,就算是铜铁铸就的体肤,也禁不住折腾。她倚着莲升不作声,可边上有人闲不住嘴,偏不让她好眠。 耳报神窝在薛问雪怀中,如今身在马车,不必再顾忌旁人,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它说:“二位真是大忙人,这忙上忙下的,把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都给忘了。我老人家啊,哪不会指责二位的不是,谁叫二位忙的是正事呢,怪只怪我们心思不够灵巧,偏要在原地等,就怕有些人回头想起咱们,白走一趟,找不着了。” 安静不到两日,耳边又是那炮竹般的讥讽,引玉难得不烦,许是因为这三两句阴阳怪气,比赌鬼们的欢呼不知要动听多少倍。CH 她投去一眼,说:“此番不是见着面了么,我和莲升特地拜托叶家的人去城里找你们,是你们不肯走,你说的倒是没错,是心思不够灵巧。” 抱膝坐在边上的阮桃抠着指甲,小声说:“可是猫儿说,我不用太聪明,也不必懂变通,费脑子的活她做就是,我记着生根发芽就好了。” 听到生根发芽,坐在阮桃边上的僵费力抬手,把自己脑门上那截枝给扶正了。 归月的事,算是引玉心底一个疙瘩,也是莲升心底的一个结。自打知道轮回第一世和猫的渊源,莲升哪还能平淡视之。 引玉不免愣神,归月的事如今是有了一些眉目,但因为龙娉的踪影难以寻觅,就算找到不移山,也未必找得到龙娉。 龙娉要躲天道,必定会避开以前的居所,只会往从未到过的地方走。 “不是进了扪天都就能找到猫么。”阮桃定定看着引玉,小声问:“猫呢?” 引玉合上眼说:“猫不在扪天都,再等等。她此前是被人夺舍了,只要如今性命还在,终有一日可以找到,切莫心急。” 阮桃搓起衣角,怎可能不心急,她好不容易能离开晦雪天的厉坛,又走到猫到过的地方,没想到还是一无所获。 她嘴都瘪了,身上那桃衫无端端暗了一个色调,就好似萎了一样。 僵扭许是觉得桃树不该蔫儿吧唧,忽然一个抬手,把头上那夹在白麻布下的断枝取了下来,递到阮桃面前。 这断枝非比寻常,明明已折下许久,却还是青翠欲滴,配得上桃妖。 阮桃看了少倾才伸手去接,半晌瘪了瘪嘴,又往僵脑门上别,嘟囔说:“我不要这个,我的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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