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朝莲升投去一眼,辩白道:“或许仙神也有苦衷。” 崔宁婵却笑了,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苦衷?苦衷二字说得何其轻巧啊。凡人犯错,有刽子手惩之罚之,而刽子手犯错,也该锒铛入狱,要是将仙神比作王侯将相,王侯犯错,谁又当得了那诛惩之人?他们是有苦衷,可凡人就只有苦啊!” 她忽然双掌合十,神色却不诚挚,眼中含着些许怨,说:“我常在孽镜台边上守着,好不容易见着几个知道扪天都状况的人,可个个都对扪天都避如蛇蝎。我原只是一介凡人,而今也只是鬼魂一只,连我都有救世之心,仙神怎忍得了这么久都不显灵?” 莲升沉默地看她。 崔宁婵放下双臂,眼里已无嘲弄,只余惆怅,“你说我该恨谁,我又能恨得了谁?我不过是一粟,妄图填平沧海,不过是蚍蜉,妄图撼动大树,可即便如此,我也想当一当那能视千钧为轻的撬棍。” 引玉怔住,无可否认,崔宁婵已经做到,若非崔宁婵,她和莲升尚不知道这些事也与无嫌有关。 她想起,崔宁婵生前曾是扪天都里出了名的医师,医者悬壶济世,崔宁婵躯壳已死,可如今那一颗济世救人的仁心,仍在勃勃跃动。 生前救人,死人救世,怎算不得医? 崔宁婵从生到死,都不曾违逆本心。 “你所愿已了,不单是撬棍,还是础石。”莲升说。 崔宁婵只是苦守孽镜台三年,到处寻觅也寻不到丝毫线索,她哪里敢居功,摇头说:“天上地下早就变了,我不知道桌下的花押和骰子有无关系,但料想那骰子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或许借由骰子找到刽子手,就能找到天地动荡的缘由。” “多谢你。”引玉心中五味杂陈,说:“你很聪明的,心胸也异于常人,寻常人恨都来不及,哪还会替天地找什么动荡的缘由。” 一时间,崔宁婵竟不知如何才算寻常一笑,她心里太苦,每每翘起嘴角,都忍不住带上几分挖苦。 “天地动荡,的确和十二面骰关系匪浅,它是燃烛之芯,缺之不可。”莲升展开手心,掌中正躺着那枚十二面骰。 崔宁婵双眼精亮不过一瞬,在看到骰子时,往后一仰,差点跌了下去,说:“你们竟已拿到这枚骰子,是、是蒙善……” “我们冒昧私闯,见屋中大乱,好似蒙善曾胡乱翻找过一通。琢磨一番后,我们从墙里凿出了此物。”引玉愧欠道。 崔宁婵眸色越发黯淡,说:“他以前常跟我讨要那枚骰子,说是把骰子握在手里时,赌运会更好,我骗他说丢了,后来我卧病在床,他屡次激我,我无意透露,那骰子还在家中。” “原来如此。”引玉颔首,“难怪他到处劈凿。” “他还曾提过想回枉死城,说那里面什么断头断腰的鬼都有,一个个模样可怖,好就好在,枉死城的鬼怪个个都比扪天都的人会玩,他在扪天已经待倦了。”崔宁婵欲哭无泪,扯了扯嘴角,又说:“我生前设法‘枉死’,尽想令众人怪罪我,好让自己死于非命,可我到死都进不了枉死城。” 她倏然一顿,盯起引玉和莲升,说:“你们……一定有法子进去吧?” “我们进不了。”莲升简单几字斩断了崔宁婵的希冀,但转而又说:“有一人可以进。” “谁?”崔宁婵急切问。 “蒙善。”莲升淡声。 崔宁婵愣住,摇头说:“可他如今是活人,死后未必还能进得去,况且他进去有什么用,不过是寻到一作乐之地罢了,想让他做事?二位的希望怕是要落空。” “他命理未变,必然还能进枉死城。”莲升看着崔宁婵,说:“进去后,无需他做任何事。” “什么意思,要他进枉死城,却不要他做任何事?”崔宁婵没听明白,讷讷说:“二位是想……” “只要枉死城的门能开,我们就能跟着进去。”引玉解释说。 崔宁婵恍然大悟,她沉默了半晌,决绝道:“如果这样真的救得了扪天都,又救得了天地,那你们杀他就是。”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释然展颜,如今她已是死魂一只,而蒙善又成了那样,对蒙善生还是死,她已无执念。 “任我们取蒙善性命?万一我们骗你,压根不救扪天都呢。”引玉慢声。 崔宁婵看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两人,说:“听起来二位早知道蒙善的命数,以二位的能耐,如果只是想取他性命,何必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此番,蒙善若再进枉死城,便再也出不来了。”引玉再度提醒。 “如果他命该如此,那枉死城算是他的归宿。”崔宁婵叹息。 引玉颔首,拿起莲升掌上的骰子,看了两眼便又放回,说:“你接受得了就好,这次我们特地下两际海,也是为了找你弄清当年之事。” 崔宁婵躬身,心底悲怆再度涌上眼角,噙泪说:“我所知俱已道出,我是帮不了别的了,还盼二位仙姑一帆风顺。” “多谢。”引玉拢起莲升的五指,使得对方攥起骰子,她转而问崔宁婵:“你可有想过往生。” 崔宁婵一愣,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能左右轮回投胎一事?她微微怔神,随之摇头,说:“不想,如果事态当真能扭转,我还想……等一等两位仙姑的好消息,往生后我诸事皆忘,就算等得到后话,怕也听不懂前因后果了。” “那便不送你了。”莲升翻手,掌心倏然一空,十二面骰被她收起来了。 引玉转身问:“走么?” 莲升似咬耳朵一般,贴近了说:“回回想走都特地问我一句,我要是说不,你就不走了?” “同你客气罢了。”引玉笑说。 “和我还客气这些,显得疏远了,仙姑。”莲升说得平淡,把她话里那几分刻意都给隐去了。 “快走!”引玉催促,推起莲升后腰,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谁疏远。” 两人回到凡间,又到了崔宁婵和蒙善家中。 起先“下地”时,天色已是昏昏沉沉,如今回来,天上好比泼墨,却不是天阴欲雨,而是夜幕已至。 在别处,深夜里必定是寂寂寥寥,偏这扪天都地下吵吵闹闹,在地面还能听到些许动静。 引玉走到屋外,抬臂吹去衣袂上沾着的阴气,转而仰头观天,不见星月,也不知那雨要酝酿到什么时候。 “此地离芙蓉浦近,这里下雨,不知道芙蓉浦会不会下。”莲升也在看天。 引玉偎过去,促狭道:“怎么,终于想和我看水晶花了?晚了,莲升。” “想补偿都不得?”莲升问。 引玉贴到莲升身前,手自对方腰边擦过,朝其身后探去,说:“当年我有心想和你谈风说月,一颗心全扑在那上,如今心思不纯粹了,你再想和我看花看山?我可没那兴致。” 莲升系在发梢的红绳被轻轻一拽,头发未散,只是发根被牵动着,发顶倏然一痒,痒意下灌心口。 她知道引玉意在何处,手别至身后,捏住引玉腕子说:“当年我不识抬举,屡次拂你的意,你不想看水晶花,不妨看看别的花。” 是因她神色太过平淡,以至于引玉一下没意会到她话里深意。 引玉看了眼前“莲花”,倏然抽手,掌心又往莲升柔韧腰间贴,一路往下拂,笑说:“俗呀,莲升。” “不是俗。”莲升眉心花钿渐红,说:“是在参透世间诸惑。” “开始悟了?”引玉打趣。 “拾人牙慧罢了。”莲升口中的“人”,可不就是引玉么。 引玉笑了,转身说:“去找蒙善吧,只是我可下不去手取他性命。” “我来就是。”莲升那模样冷淡无心,有几分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引玉抬眉,循着来路往叶家走,说:“你就不怕犯杀戒?” “我破的戒还少么。”莲升迎上引玉那打量的目光。 引玉怎能撇清干系,要不是她,莲升也犯不着屡次破戒,偏她还要露出得意之色,说:“后悔了?可惜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想你犯的戒还多着呢,到时怕是罄竹难书了。” 莲升不语。 引玉又暗藏深意地说:“到时候你的罪过里全带着我的名字,你我的关系定会人尽皆知,众人说起你便会想起我,你会不会羞,会不会恼?” 她不加收敛,越说越是起劲,直到一道温热吐息落在耳畔。 是莲升挨了过去。 莲升是柴火一捧,被引玉屡次添油,哪里忍得住。 引玉好整以暇,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气了?是不是想咬坏我的嘴,那你可悠着点儿,别把小戒破成大戒,缝缝补补的,你那禅心可吃不消。” “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莲升冷冷嚼出字音,她没咬引玉的唇,只用牙磨起引玉的耳珠。 磨牙凿齿,故而轻研慢碾。 “痒了,莲升。”引玉停住脚步,一颗心如受蚁爬,平日里浪荡如她,也忍不住四处打量,唯恐被人撞见。 “哪儿痒。”莲升指向引玉的心口,“这里?” 引玉握住那根手指,牵着它往自己脐边碰。 莲升轻呵一口气,抬起手,朝引玉颊边一刮,说:“我看,你是这儿痒了。” 脸皮痒。 引玉哧地笑了,仰头把面颊凑了过去,说:“是有点。” 莲升目光定定,不知方才掌心余温有未烧着引玉,但自己是早被烫着了,以前她从不知自己有欲,也不知自己如此重欲。 那时候看花是花,看水是水,如今一见花色,心底便是引玉眼梢耳畔的绯色,一看水,便思及相贴时淋漓热汗。 “这里没人。”引玉还在抛钩,四处打量一番后,又变得没皮没脸。 莲升心下滚烫,却不露声色。 引玉索性环住莲升脖颈,轻飘飘挂在她身上,说:“天要下雨了莲升。” “怎么。”莲升吐出两字,眼底平静已被晦色掩盖。 “涨潮了。”引玉贴着莲升的耳说。 这是蛊惑,绝对是。 莲升终于亲上引玉的唇,又在对方面颊上流连,好似试探,不信这人真的没皮没脸,含混道:“长夜漫漫,可以亲到天明。” “那就到天明。”引玉竟还答应了,拉着莲升就往檐下走,藏到了屋舍后。 天色昏暗,两人在死寂般的街市上亲得忘情,觉察到有雨落下,才匆忙往叶家赶。 已是半夜,叶家两个守门的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时诧异睁眼,看到是这两位贵客冒雨而来,才慌忙起身。可他们再一看,两位客人的发丝和衣裳皆还干燥,哪像是冒雨前来的。 叶家灯火通明,许是叶进焯还没歇下,众人也不敢休息。 有婢女在回廊中看雨,见状问:“二位是要到哪儿去,可要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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