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爷在哪。”引玉问。 那婢女往远处一指,说:“老爷还在前厅,二位随我来。” 还未进到前厅,果然看到叶进焯还在厅中坐着,独他,叶绻和蒙善不知是不是歇下了。 叶进焯慌忙起身,问道:“仙姑已经去过地下了?” “还去了蒙善家一趟。”引玉提起裙摆微微一抖,虽然衣裙滴雨不沾。 叶进焯想为二位仙姑斟茶,一碰茶壶,才知茶水已经凉透了,他刚想把婢女喊来,便被制止。 “不必,我们是来说事的,茶便无暇喝了。”引玉看向莲升,琢磨起取人性命一事要怎么说。 没想到莲升开门见山道:“你那女婿呢,要借他性命一用。” 到底是在小悟墟里成仙的,连取人性命一事,她也说得如此超凡脱俗。 叶进焯听得一怔,不是因为不舍,毕竟他原就不待见蒙善,且不说,如今还得知了叶绻的用意。他困惑问:“你们要蒙善的命做什么,难道……要用他的魂引出当年的妖?” “你可有听说过枉死城?”引玉幽声问。 叶进焯自然听过,但那地方玄之又玄,只存在于市井话本,古籍里根本找不到三言两语的记载。他错愕,问道:“枉死城和扪天都有何关系?听说枉死之人会去枉死城,但那地方只进不出,难道……蒙善进去过?” “不错。”引玉颔首,说:“莫问我们如何得知,但蒙善进过枉死城不假,得人相助才死而复生,枉死城诸鬼好赌,扪天都的赌风和那地方关系匪浅。” 叶进焯原来觉得,什么枉死城,什么脱身复活,无非是痴人说梦,如今却想,蒙善就算真的复生,也不该是因为崔宁婵医术了得,崔宁婵哪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他思绪大乱,久久才定住心神,心知其中详细并非是他能窥探的。他把喉头不解全部咽下,说:“既然如此,二人取他命就是,勘破这迷案,也好……如了叶绻的意。” “到底是叶家女婿,还是该问您一句。”引玉说。 叶进焯叹气,“这女婿我原就不想认,不过也幸好留了他。” “蒙善何在?”莲升问。 叶进焯欲言又止,干脆招来一个婢女,问:“小姐歇了么。” 那婢女摇头说:“小姐在假山下。” “带仙姑去见小姐和蒙善。”叶进焯吩咐。 婢女应声,带引玉和莲升先穿回廊,后到园中,淋着雨步至一假山后。 引玉正困惑着,便见假山后有暗道一条,那里面灯火通明,分明另有天地。 婢女抬手挡雨,躬身说:“二位仙姑里面请,我便不进去了,规矩在这儿呢。” “这么隐秘?”引玉提裙进去。 暗道狭窄,又只有短短一截,还未看见叶绻,便能听见里边回荡着她的声音。 “你那赌瘾到底是怎么来的,今日你不说清楚,休想踏出去一步。”叶绻似也不耐烦了,“我问了你半月,你只字不答,还设法往外跑,莫非有妖鬼在暗中指使你?” 蒙善哇哇大叫,跟疯子一样,果然只字不答。 引玉远远喊了一声:“叶绻。” 叶绻蓦地收声,扭头望了过去,知是仙姑才松下一口气,讷讷说:“我、我在问他话呢。” 她目光闪躲,继而解释:“我是怕他跑了,才将他捆在此地,他总能挣脱,本事可大了。” 远处蒙善果真被捆成一团,躺在地上翻滚着,明明是赌瘾,却像是吃了迷魂药,一双眼甚至呆滞,口中却大叫不停。 “不必再问了。”引玉弯下腰,打量起地上男子。 叶绻怔住,随即惊愕问:“难道仙姑已有主意?” 引玉端详起蒙善的面相,印堂仍有黑气,如今虽是活人,却一副死人之相,正也是枉死之命。 “有主意,但得从你手上要走蒙善。”她朝蒙善眉心碰去,黑烟缠上她手指,又倏然退开。 叶绻心如擂鼓,“所以我留蒙善果真没错?” “多亏你留他。”引玉粲然。 叶绻倒吸一口气,周身微微颤栗,说:“那还请仙姑……带走他离开,反正光凭我也问不出结果。” “我们要带走的,是他的魂。”莲升屈膝蹲下,朱红的裙身跟花一样绽在山石上。 “魂?”叶绻虽不是修仙的料,到底在叶府耳濡目染多年,当即明白,说:“你们要招他的魂么,可需魂灵和金钱剑?我去取!” “不必。”莲升抬掌悬至蒙善额前。 蒙善还在嘶嚎着,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将死,只是觉得难受,不能近赌桌,就会浑身不爽。 叶绻屏息看着。 只见莲升五指一拢,蒙善瞳仁紧缩,好像遭到了致命一击。 引玉目不转睛,压着声对叶绻说:“等会你不要怕。” 叶绻摇头,妖怪她见多了,没什么吓得着她,不然她也不会冒险把蒙善留在叶府。 蒙善倏然断气,大瞪的双目彻底失神,瞳仁松弛扩散,明摆着已成死人。 叶绻这才明白,引玉为什么叫她别怕,这哪是招魂,分明是……杀人。她瞪直眼,目光在引玉和莲升间反复摆动,整颗心惊诧且茫然。 “我们要借他的魂引路,他本就是死而复生,是有人施了他一缕生息,他才得以当个活死人。”莲升站起身,凝视着洞中某一处。 那里除壁灯外空空如也,如果真有别的东西,那只能是蒙善的鬼魂。 叶绻头晕眼花,不得不按住狂跳不已的心口,涩声问:“所以这不算杀他,我、我还从未杀过人,我此前只是想问他事情,不曾想过要他性命的……” “自然不算。”莲升猛地扭头,应当是她盯着的那个魂动了,“这算助他顺应命理,早日脱身苦海。” 引玉自然也看得到蒙善,在看见那灰影蹿出洞口时,忙不迭开口:“追他!” 叶绻拘谨站着,匆忙看向脚边死尸,惶恐问:“仙姑,那我……” “你留在这。”引玉按住叶绻的肩,收手后匆匆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3=
第118章 莲升追上前, 方才拢起的五指还在紧紧攥着,她低头飞快投去一眼,见到从五指间逸开的些许“白雾”。 这是起先吊着蒙善命的那一口生气,这生气浓冽刺骨, 其间包藏十足灵气, 难怪能让死壳看起来好像活躯。 既然生气来自他人, 其上合该沾染旁人气息,偏偏它气味寡淡, 不凑近闻根本辨不清气味。 看来是时日久远,就算不取蒙善性命, 他也会再成亡魂。 引玉看向莲升五指, 追得气喘吁吁, 声音不稳地问:“如何,这是无嫌给的么?” 莲升抬臂低头, 在生气将散之际, 恰好认出了其上气息,带着些许冷清的香火味, 臭不至熏鼻,的确是无嫌。 “是。” 眼看着那口生气散尽,引玉呵笑一声,说:“她处心积虑设下此局,你我可不能枉费了她的心思,枉死城必进不可, 也不知此番她想让我们看到的,会是什么。” 莲升拍拂双掌, 目光不敢再从蒙善身上偏开, “先跟再说。” 蒙善的魂一离壳, 没了那口生气指引他重返阳间,他自然就要朝着枉死城飞去。 枉死城与他命数相系,冥冥之中在吸引他前往,不论他身在何地,都能轻而易举找到枉死城的门,换作寻常死魂,怕是撞破头都找不到枉死城所在,正如崔宁婵。 死后,蒙善依旧是一副迟眉钝眼的模样,毕竟花押是跟着魂走的,如今他赌瘾还在,又近不得赌桌,自然痴痴傻傻。 他的魂轻得就像一阵风,哪还管什么重楼高台,什么铜墙铁壁,横冲直撞便穿了过去。 引玉揽上莲升的手,说:“不知他要飘到何时。” “我带你。”莲升就势揽上引玉腰际,正中引玉之意。 引玉偎得紧,笑说:“你小施术法腾个云驾个雾,也好省去我一番琢磨。” “琢磨如何飞天遁地?”莲升凌天而起,单是抬臂一拨,风云便虚倚身侧,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日行万里。 “琢磨如何才能省时省力。”引玉直说,调子幽慢懒散,果真没在琢磨正事。 莲升淡声:“此事于你而言,有如探囊取物,何须琢磨。” “何以言之?”引玉抬眉。 莲升睨她,目光又紧随蒙善,说:“你单看我一眼,我便会如你的意。” “佛门可不说这种话,太俗。”引玉笑说。 莲升不再应声,随她胡言。 又是一阵上天下地,蒙善的眼还是无神,他双手双腿俱绵软无力的垂着,像是被一根无形之丝拽着往前。 这无形之物,正是与蒙善息息相关的诸因诸果。 蒙善神志混沌,约莫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他忽然间赌瘾犯了,飞天遁地时忍不住嚎啕大叫,明明眼中没有杀念,却比恶鬼还凶。 “到了枉死城,他许又能得片刻清明了。”引玉一顿,慢声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崔宁婵。” “那得看他神清到何种地步。”莲升说。 但见蒙善忽朝地下千丈潜去,游鱼般摆动双腿,从一群野鬼中穿过。他挥开莹莹鬼火,撞散地下骸骨,在一幽静诡谲处,突然跪地叩头,嘴里呜呜叫嚷。 一扇门铜门凭空出现,那门得有个十来尺高,十数人环抱也未必抱得全。门环是两只硕大鬼首,它们大张着口,嘴里吐出人声:“何人应召,报上名来!” 蒙善磕头道:“蒙善是也。” 两只鬼首闻声咯咯狂笑,咬得那铜环嘎吱作响,其中一鬼首道:“我认得你,你此前来过,后来有人助你出逃,你说你,走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蒙善周身战栗。 “要知道,你回来后有的是罪受,什么火刑水淹的,应有尽有,就问你怕不怕?”左边那门环鬼首嬉笑说。 右边的却幽声道:“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不想竟是主动送上门,既然下定决心回来,你一定不怕。” 隔着这厚重铜门,蒙善隐约听见骰子声,或许他并非真的听见,只是执念使然,不过仅是一门之隔,也足够让他摆脱痴傻。 蒙善浑浑噩噩,咬起手指头惶恐不安,说:“不,我不受刑,我不是故意要走的,是那个人逼我,是她害的我!” 他头痛欲裂,一双手不知道如何安放,眼也不知该往哪里瞧,他的手本该摸着骰盅,他的眼本该只盯着赌桌! 门上鬼首看他痛苦,狂笑不已,尖声说:“这些话,你到大人面前说去,我们才不管你!” 蒙善磕头大喊:“还请二位大人放我进去,苦头我都吃,只要能上赌桌!” “那便——里面请!”两只鬼首齐齐咬紧铜环,砸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声。 敲三下门,门扇缓缓打开,幽绿的火光泻了出来,连同那热闹非凡的欢呼,也一股脑往门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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