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中,引玉已有少许清明,她摩挲着冰冷的内壁,隐约摸索出一些古怪图纹。 十二面骰,当有十二个面,每一面的纹路不尽相同,但又有端倪可察。 指腹的触觉虽然敏锐,但她要凭那些细密纹路,在神思中拼凑出轮廓,可不是易事。 那飞舞杂乱的,应该是发丝,铜铃般大的,许是圆瞪的巨目,但是他们没有三头六臂,甚至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有的竟是被拦腰截断…… 再一探,有个竟连头颅都不见! 引玉原以为,十二面骰上刻着的应该是魔佛,如今仔细一辨,当是恶鬼,且都是枉死城的恶鬼。 这十二面骰应该来自两际海才是,怎会到灵命和无嫌手里? 引玉手腕一抖,从幻象中脱身而出,这下不光虎口,连袖子也湿了大片。 “怎么了?”莲升俯身捏住引玉袖口,捻散了潮意。 引玉仰头竟问:“你当时是怎么拿到那只十二面骰的?” 问得突然,莲升虽诧异,可回想后仍是坦然回答:“那时我挨了百九十八道劫雷,醒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 千层塔下焦黑如炭,焦土外仍是皎洁的冰与白玉,边界分明。 莲升气息奄奄,醒来不做别的,将金光化作降魔杵,用其奋力支起身。她四处寻觅,却不见引玉身影,可观刑台下众仙神还在翘首企盼,天刑应当没有结束才是。 有仙道:“上仙及时醒悟,是当之无愧的净水妙莲,屠戮者已经伏诛!” 莲升肝肠寸断,冷声道:“伏诛?” “电光耀目,无人看得真切,但在劫雷结束后,刑台上只上仙一人,屠戮者当已泯灭,快哉!” 莲升趔趄着踏下刑台,她挨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总不该是假的,她凭心保证,百九十八道里,没一道劈在引玉身上,可在这赫赫天光下,引玉是怎么消失的? 要她承认引玉泯灭,那是要她剖心剜肝! 莲升不在众仙面前露出怀疑之色,却在宣告刑罚结束后,立刻奔向了列缺公案。 天上不论是哪位仙泯灭,仙辰匣都该有所改变,引玉在或不在世,她只需看一眼便知。 列缺公案上,那仙辰匣悬在紫电中,莫说改变,它动都不曾动上一动! 莲升悬高的心落回实地,但她无暇喘息,立刻掉头回到千层塔。 她走之前,塔上铃铎安静得出奇,如今再来,首层冰铃竟微微作响着。 莲升飞身而出,没想到铃铎中藏有魔迹! “魔迹?”引玉诧异。 “说来也怪,残余魔迹故意引我到晦雪天,让我掘地二十尺,找到了那枚十二面骰。”莲升心有余悸,抬手看向掌心,似乎掌中依旧留有泥痕。 “竟是这般。”引玉目色沉沉。 “我家觉察到你的魂灵就在铃铎中,却寻不见你的真身。”莲升微露惭愧,又说:“我心急火燎,单知是有人故意为之,当是那人潜逃时遗漏此骰。” 引玉别有意味地笑。 莲升别开眼,淡声说:“那时我无暇管顾其他,即刻便将你带到了小荒渚。” “无嫌,一定是她。”引玉笃定。 莲升抬眉,“方才你就是在想这事?” 引玉翘着嘴角,好整以暇地转动手上木钵,说:“哪里,明明是在想你我的事。” 莲升不信,但还是就势问:“比方说?” “比方说,以前在小悟墟时。”引玉微微捧高木钵,“这些私人用具,你碰都不让我碰。” “那时我在修心。”莲升扭头,沿着溪朝上流望去,隐约听到山间传来铜锣声。 引玉笑问:“现在就不修了?可别怪我误了你的道。” “如今也修心,修法和从前不同,你明知故问。”莲升望向山间,冷声说:“今天日子不好,嫁娶易撞煞,可听这铜锣声,又不像是要入土下葬。” 引玉也看向半山腰,抬眉说:“稀奇。” “如今神佛不再显灵,遍野的妖鬼只增无减,日子挑得不好,只会招来邪祟。”莲升略有不满。 “罢了,由他们就是。”引玉摇头,起身把碗口送到莲升唇边,说:“慧水赤山广无边界,如今天道自封白玉京,仅凭你我二人如何除得了天底下所有妖鬼,帮得了其一,帮不了其二。” 莲升就着引玉的手,不假思索地浅尝了一口,咽下才发觉这溪水不如她想象中的甜,甚至还带着些许涩意。 她再一看,水中混有几缕浅淡黑气,是…… 魔物所致。 莲升握紧引玉手腕,立刻睨去溪水,适才她舀那一碗时,明明还见不到这黯淡魔气。她再一转头,面前“引玉”面容乍变,成了秃顶的行脚头陀。 行脚头陀抖碗,碗中水晃了出去,泼湿莲升衣襟。 莲升不动,周身疲乏得好像跋山涉水了千万里。 行脚头陀劝道:“你要躲人,不妨往那边逃,看见那座山了么,就算是能扛鼎拔山的奇人,也爬不上去!” 他又抖碗,笑笑说:“长路漫漫,多喝几口,省得渴死在半途,生前尊贵,死后可都是枯骨。” 莲升微眯双眼,才察觉这行脚头陀是幻象所就。她不管不顾,赶紧盘腿坐下,将咽入腹的那一星半点的魔气全部净去。 魔气一去,莲升再度回头,眼里再没有秃顶的行脚头陀,只有引玉。 她的衣襟果然湿了,想必是引玉为了让她醒神才泼的。 引玉还在山石上坐着,捧着木钵来回翻看,钵里果然没了水。她见莲升起身,一边递出木钵,边打趣着说:“怎么忽然静心打坐,是修心修岔了?” “方才看见了幻象。”莲升不伸手,冷着脸往引玉脖颈上碰碰,问:“咽到哪去了,还能吐得出来么。” “我也看见幻象了,所以才哄你喝水。”引玉笑得坦坦荡荡,又说:“那魔气被我真身化开了,不必担心。魔气是混在水里的,它本就稀淡,水一晃荡便看不清。” 莲升收起木钵,说:“是我大意了。” 引玉从山石上下来,蹲到岸边拨弄河水,扭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行脚头陀,也劝我喝水。”莲升走过去,俯身捏住引玉手腕,不想她再碰到魔气。 引玉索性取出帕子擦干手掌,戏谑道:“幸好不是魔佛,否则你一拔剑,我哪还有命。” 莲升沉默,当时小悟墟血案发生后,引玉曾提过魔佛行骗,但无人相信,引玉也便不再澄清,甚至还将罪状全数揽了。 她眉心的花钿昭示心绪,色泽一黯,心也被笼在浓云下。 引玉抬臂,描摹莲升花钿,描上一圈便收起手指,低头说:“当时换作是你,你也会深陷幻象,错杀佛陀无数,那时的幻象可不像刚才那么好破。” 莲升目不转睛看着河边人,许诺道:“我会还你清白。” 引玉摇头,声音乖慵:“如今白玉京众仙神不知所踪,这清白还给谁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要天知地知。”莲升执着于此,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她如何当得天净妙莲。 她每次动欲,跃动的心都会提点此事,她的引玉可以随心,但不能蒙罪。 引玉伏上膝头,说:“不好拂了你的的意。” “我并非说笑。”莲升认真,她微微停顿,直起腰说:“如今先弄明白,水中魔气从何而来。如果我没记岔,五里外就是一溪翠烟,一溪翠烟雾障缭绕,内有幻象,但幻象是仙法所致,绝非魔气,好比破绽百出的怪梦,不会令人耽溺。” “这倒是好分辨。”引玉若有所思。 “寻常人轻易进不了一溪翠烟,如今异象频生,不知道里面境况如何,我怀疑魔气是从里面溢出来的。”莲升说。 “莫非又和灵命有关。”引玉撑膝起身。 “多半。”莲升冷声。 山中铜锣声还未停息,此间林木葱郁叠翠,玉树参天,放眼望去一片晦色,唢呐铜锣声越是响亮,便衬得这地方越发阴森诡谲。 “这溪里的水连你我都喝不得,更别提寻常凡人。”引玉踩着滑溜的岸边石,小心往上走,说:“可是听这声音,山腰上还是住有人的,难不成他们都不用洗衣做饭?” “看看去。” 莲升说。 山路还算好走,许是常有车马上下山的缘故,那一截路修得宽而平整,上去才知山腰有一户人家,宅子不算大,但也算阔绰。 离得越近,那锣鼓声越是震耳欲聋,其间隐约夹有几声哀哀怨怨的啜泣。只见宅门外停着个轿子,啜泣声当是从轿里传出来的。 屋宅外站了不少穿红戴绿的人,这些人脸上不见欢喜,只有些个被雇去敲锣打鼓的,还兢兢业业挤着笑。 一富态老爷站在轿子外劝道:“再哭就要把福气都哭掉了,去到那边,你不给人脸色瞧,人如何会好好待你?” “那我为什么要去?”轿中人哽咽着问。 老爷哑声说:“人指名道姓,咱家连聘礼都收下了,怎还有退回去的道理。” 他摸向身边人腰间的布袋,攥了一把米,绕着轿洒上一圈,皱眉问:“鸡呢,赶紧洒血!” “你们就是惦记那点臭铜酸银!”轿中人在挣扎,撞得红轿左摇右晃,但多半被绑了起来,所以不论怎么挣都出不了轿。 提着活鸡的青年人回过神,连忙拔出腰侧匕首,把鸡脖子抹了。抹了鸡脖,他嘴里念念有词,也跟那锦衣老爷洒米一样,绕着轿子把鸡血洒上一圈。 地上红白相间,丧事喜事,一时分不清楚。 “行了,这邪也驱了,明儿轿子要是安然,天一亮就把她送到钱家!”老爷叮嘱。 被抹了脖颈的鸡一下一下地抽动,还未死透,年轻人把鸡丢回篓里,怵怵道:“要是轿子出事,那该怎么办?” “驱邪!”老爷回头,眼中竟有惧意,似乎心里有鬼。 那年轻人哑声:“可是、可是我前两日才和元姐姐说过话,如今她家中人四处找她,咱们……” “她就是中邪了!”老爷疾言厉色,说:“我们是替元家铲除妖邪,此时暂时不能声张,否则元家人心软坏了事,我们两家都得出事!” “元皎没有中邪——”轿中人撕心裂肺喊,声比唢呐还响。 老爷摸了额发,思前想后,低声吩咐了一句。 边上那下人匆匆跑进院子,未几便取出来手帕一张,撩开轿帘钻入其中。轿里人唔唔喊叫,一个字音也吐不清,当是连嘴都被堵上了。 年轻人瑟缩着站在边上,肩颈紧缩,怕得不敢投去一眼。过了少倾,见那老爷走远,他才凑到轿子的窗边,隔了帘子带着哭腔说:“我救不下元姐姐,那井口边有人守着,我过去时已听不到喊声了,元姐姐多半已经……” 轿中人无声落泪,猛用头撞向轿子里壁,头上华冠全歪,额角全是磕出来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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