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莲升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间亮起隐约金光。 余光处,她见一黑影飞快掠近,忙揽住引玉偏身,堪堪避开。 引玉定睛才知,果然不是康香露,而是三头六臂的怨鬼奔这来了。 那怨鬼是被缚在了一块,才呈现出多首多肢之态! 那一个个,可不就是在康家被烧死的奴仆么,他们起先就有怨气,而如今更甚。 “怨鬼既成,有如灯台蜡炬,随着时日,其怨怒只少不增。”莲升只手抵住,指间金光绽开,变作无形屏障。 “有人助他们。”引玉扶住伞柄,又说:“定是无嫌。” 莲升松开本就虚虚拢在手心的伞柄,收拢金光屏障,并非要让怨鬼攻上前来,而是反手拍去一掌,将汇聚成莲的光打入怨鬼体内! 受金光洗涤,被捆缚成团的鬼嚎啕大叫,化作浓烟消散。 鬼气散尽后,竟余下一物,啪一声落在地上,轻轻弹起,几起几落,滚至远处。 这弹跳声有几分熟悉,引玉好像在梦中听过。 不过么,线断珠落,这响声其实不足为奇。 引玉打伞追向那拇指大的木珠,弯腰打量片刻才伸手捏起。 方知,是无嫌菩提珠串上的一颗,之所以确定是她,因这木珠上刻了“嫌”这一字。 “你下次先问我,再拿它。”莲升跟了过去,见那木珠上未附有术法,心下才微微一松。 引玉摩挲起木珠上的刻痕,说:“无嫌无嫌,她盼无人嫌她厌她,但到头来,最嫌她的,似乎是她自己。”说完,她伸手把木珠给了莲升,说:“这是她的东西。” “造孽。”耳报神半晌只吐出这二字。 莲升眉心竟微微一拧,将珠子举至眼前细看。 “怎么?”引玉跟着抬眼打量,看不出究竟。 “这样,你就明白了。”莲升话音一落,竟将木珠捏碎在手,木屑飞溅开来,跟着迸裂的,是一缕浊气。 引玉认得那浊气,当即道:“这不就是无嫌当时啐进画里的‘念’么。” “此念非彼念。”这次莲升眼疾手快,只见金光飞去,化作倒生金莲将那念拢在其中,如此一来,那念想散也散不开了。 金莲下,那念撞得金莲游曳不定,隐约见得到四分的浊气挨在莲瓣上,那飞蹿乱撞的样子,好似疯魔。 “此念又是何意?”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莲瓣被撞破,那浊念又要飞向她。 莲升右掌一握,金莲急急收拢,里边的念被压成一团,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这是无嫌的怨念。”她松手时,金莲消失,被困在里面的怨念也不复存在。 引玉不解其意,再朝空空如也的飞檐望去,紧皱眉头使劲推敲,说:“玉铃必是无嫌亲手捏碎的,她定已猜到,康香露为什么会消失。想来,怨念也必由她亲自分出,她猜到我们还会再来,故意在此留下一念。” “可是……”引玉摇头,一时梳理不清。 莲升拂开掌心木屑,看向引玉,说:“这是她留下的话,她的清醒实属难得,想来只有这个法子。” “她……”引玉一怔,倒是不意外,慢声说:“有怨,怨在身不由己。” 耳报神幽幽开口:“作恶者凭何有怨,许多因她含怨的人,至今还无处宣说。” “回去了。”莲升转身,把引玉手里的伞拿了过去,“夜里柯广原还需去见康家人,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引玉挤入伞下,挨着莲升的肩,明明恢复了许多,却还要假意哆嗦,搓起掌心说:“还有一事,康家的人回来,必会发现玉铃消失。如今府中没有怨气,那康家少爷的病定是要好起来了,你刚才应该把无嫌的怨念留下。” 莲升变出手炉往引玉掌中塞,转而捻出金光一点,一个挥手,本该悯世的耀光便化进了风雪里。 金光没有福泽世人,而是令此地风更冷,雪更烈。 “这是什么?”引玉迎风望去。 “这是我的怨。”莲升冷着脸说笑。 引玉自然不信,戳起莲升心口说:“哪里有怨?心剖出来让我看看。” 莲升圈住引玉的手腕,将其按向自己的心口,层层叠叠的布料盖不住急于流露的情思。 两人本就是耽于欲念的,只是一个遮遮掩掩,身上撘着假模假样的圣人皮囊,一个放纵浪荡,从不屑于裹藏心中渴盼。 四目一对,就算眼中并无它意,也好像是在求欢,什么戒律清规统统抛在脑后,成神成圣,都不及这一刻的情动。 作者有话说: =3=
第二卷 完 ☆ 问我何求 ☆
第79章 夜里, 康家果然派了仆从回去打理宅内狼藉,只可惜,就算打扫完毕,能住人的也就那么三分地, 其余院子已烧成灰, 还不知得重修到何时, 才能把院子修得回来。 而柯广原,确实是要代原先那掌柜去见康家人的。 柯广原虽做了二十来年的鬼, 四处躲躲藏藏,侥幸保得魂魄。说到底, 他也是被和他一样的活人害成那副模样的, 在他眼中, 死人还不及活人可怕。 店小二坐着嗑瓜子,在听见打更声后, 连忙说:“到点了, 掌柜的!” 柯广原还在给客栈的桌椅雕花,他跟寻常人反着来, 心里头越紧张,拿刻刀的手就越稳,划拉了一下,边角花纹即成。 只是,他时不时往窗外看,手是稳, 声音却稳不住,说:“我这一去, 必会被康家人看出来!” “可您要是不去, 咱这客栈就完了!”店小二心里也急, 这可是他做人的时候,唯一的落脚处了,有吃喝又暖和,别人求都求不来。 想想,店小二又说:“我倒是没和之前那‘掌柜’一起去见过康家人,不过您要是不敢,不如让我进你躯壳试试,我来会会康家。” 柯广原手一抖,差点把花纹挑花了,打了个冷颤说:“那、那可不行!” 被夺舍一次就差点要了他的老命,再被夺舍,他怕是真会死。 门被推开,那帘子一掀,引玉从风雪中踏来,抱着手炉问:“什么不行?” 柯广原欲哭无泪,把刻刀往边上搁,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仙姑,我哪敢去见康家的人啊,之前那鬼夺舍了我得二十载,我如今路还走得不太利索,我、我怕坏了二位的事啊!” 引玉还没说话,便听耳报神嘶了一声说:“手炉离我远些,可别把我老人家这一身木头烫坏了。” 柯广原此前虽有听到木头人说话,但此时再听,也还是头皮发麻。他当即一副见鬼的模样,言行举止和之前那“掌柜”没一点像,这要是和康家人碰面,必会被一眼看穿。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讪讪说:“二位看,我、我这……” “昨日我杀那鬼,并非一时起兴。”莲升从引玉背后步出,说:“原是想造傀,不过如今看,造傀不比亲自去康家合适。” 柯广原一听到“亲自”二字,以为仙姑的想法和店小二一样,不由得一个哆嗦,牙齿打架道:“如果是仙姑,倒、倒也不是不行!” 店小二在边上小声嘀咕:“仙姑应该用不着夺舍,又不是妖魔鬼怪。” 莲升看柯广原抖得连腿都打不直,才说:“我不用你躯壳。” 柯广原松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问:“那要怎么做啊。” 引玉没把手炉拿开,还紧紧抱在怀中,打趣说:“难不成你要变成他的模样?” “不然还能如何。”莲升说。 店小二当鬼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神仙。他们做寻常鬼的,顶多是把灵魂附在其他东西上,哪能说变就变,他大为惊诧,说:“是个好法子!仙姑不愧是仙姑,还会七十二变!” 柯广原瞪直眼,小声说:“这变身术法,我可只在话本里见过。” 莲升上下打量起柯广原,说:“先前那掌柜去见康家人,是要赋铃入腹,这倒不是难事。但如果让你亲自去,你定是做不成这事的,所以我原就没打算让你去。” 柯广原感激涕零:“多谢仙姑体谅!” 店小二连连点头,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才问掌柜,需不需我入他壳。” 引玉一哧,打趣道:“你入他壳,怕是会耗他生气。他如今还未恢复完全,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 店小二支支吾吾:“我是好意!” “而且赋铃入腹这等事,你觉得我们会让你做?”引玉说。 “不照做的话,如此应付康家?”店小二不解。 “连我们都看不出来,康家人又从何得知,铃铛入腹不曾。”引玉慢声。 “倒也是!”店小二恍然大悟。 莲升已将柯广原打量了个遍,一个摇身还真变成了柯广原的模样,从发丝到脸皮,没有哪处是不一样的。 柯广原冷不丁和“自己”打了个照面,被吓得往后一个趔趄,所幸他做过鬼,已见识过不少怪事,立马回了魂,猛拍胸口说:“真是厉害,得有这种本事,才能称得上是半仙啊!” 变成“柯广原”后,莲升身板还挺得笔直,神色也冷冷淡淡,虽是柯广原的脸,却不像他。 莲升细细回想,照着原先那“掌柜”的模样,弯腰塌背。 还不够,一举一动还得更小心谨慎些,谨慎到好像连抬个眼,都显得鬼鬼祟祟。 一瞬间,好像之前那“掌柜”回来了。 若非是看着那鬼灰飞烟灭的,店小二定会以为,“掌柜”的潜逃之术高他一筹。他惊道:“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就连引玉,也差点认不出这人是莲升变的,全靠那点儿若有若无的冷香。 引玉戏谑说:“是因为去过小荒渚么,你扮成他人模样,看着还挺得心应手。” “你觉得是,那便是。”莲升不反驳了,用的却还是自己原先的声音。 柯广原被夺舍后,倒是回来过一趟,但生怕被发现,最后连魂都保不住,赶紧绕开,所以也不大清楚,后来的“自己”是个什么样。 如今见到莲升的样子,他才明白,原来这二十年里的“他”如此、如此贼眉鼠眼! 柯广原挤出苦笑,说:“日后来客栈的人,定会以为,如今的我才是夺舍来的。” 莲升淡声说:“他不过占你二十年躯壳,连你一半岁数也不到,你先前数十年的掌柜是白当的?” 柯广原唉声叹气:“时日久矣。” “晦雪天近半的人被鬼祟夺舍,记得你从前模样的人,才是你该相与的。”莲升又说。 醍醐灌顶般,柯广原红了眼眶,说:“倒也是,那便劳烦仙姑替我走一趟了,这下,又亏欠二位许多!” “本就在我计划之中。”莲升看着他说。 引玉越看越觉得稀罕,可眼底一点欲/色也不见,就好像被诵经敲磬声净了念,心如止水。她打起伞,推门重新步至雪下,扭头说:“走吧,再迟些,康家就真要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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