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去,你出门作甚。”莲升皱眉。 引玉嬉谑道:“我是舍不得和你分开,不过么,你又不能把我拴在腰上,如今能陪你多走一段,便多走一段。” “无需陪我,外面冷。”莲升走了出去,腰压得很低,那佝偻的模样像极干枯的老树根。 “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引玉把伞打到莲升头上。 莲升目光微动,见四下无人,才说:“想说什么,还得避开他人。” 引玉嗓音放得轻,字里行间却是浓墨重彩的情思,说:“下回变成小荒渚时的模样?在那边时未能与你亲近,越想越觉得可惜。” 和手炉挨在一起的木人登时开口:“怎不见你俩避开我,我算不得人,合该吃这孤身寡立的苦是不是!” 引玉只顾着和莲升说话,一时忘了怀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当即说:“你装作没听到就是。” 耳报神冷冷地哼了一声,还真装聋作哑去了。 身边那莲仙到底变成了他人模样,引玉一下又清心寡欲,别开眼说:“依我一下很难么?” 引玉口中的“亲近”根本不是正经亲近,莲升怎会不明白。她佝着腰往前走,压着声说:“就算是小悟墟里的佛陀开荤,也不见得像你这样。” “我哪样?”引玉睨过去,眸色又清又灵,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莲升半晌没吭声,等绕过那一列矮房,见远处有人经过,才将伞柄往引玉肩头推,说:“贪得无厌,只记着那床笫事。” “去吧。”引玉站着不动,慢悠悠说:“我一个人可兴不起风、作不起浪,若非床笫间有你作陪,我何须惦记,你说是不是?” “你直接说我也不清白得了。”莲升转身走开。 “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引玉笑了。 目送莲升离开,引玉转身回了客栈,这回没人替她拂去身上寒意,还怪不自在的。 她转身上楼,回头朝柯广原看去,说:“掌柜先回房去?暂且别在这露脸,省得被人看到。” 柯广原当即点头,把刻刀往店小二手里塞,说:“你就照着我雕出的纹路来刻,多学一门手艺,日后这客栈要是倒了,也不愁吃不上饭。” 店小二拿着那刻刀,目瞪口呆地盯住桌角上繁复的花纹,寻思着,他好像也用不着吃饭。 如今这掌柜好是挺好,就是好过了头,他难得做人,只想擦桌洗衣、扫地做饭,雕花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啊! 引玉上楼,踩得那阶梯嘎吱响,正往谢聆屋里瞧去一眼,那门就开了。 出来的不是谢聆,而是浓妆艳抹的谢音。 谢音长得高挑,明明是寡颜的相貌,却热衷于刮腻子般往脸上抹粉,腮红打了一层又一层,眼上桃色过于明显,再多添几笔,就和台上唱戏的没两样了。 谢音和谢聆两人的生气实在是太相近了,就好像这二者同为一人。 “要出去?”引玉停下脚步。 谢音颔首,手里的剑鞘和谢聆的一般无二,就连剑柄上裹紧的粗布,也没有区别。 说起来,谢音是有数日没现身了。 引玉心中其实已有猜测,问道:“这几日去了哪,你可知,你兄长将那长命锁从康家取回来了?” 只见谢音扯着脖上红绳,将一金锁从衣襟下提了出来。 引玉颔首,又问:“去除鬼?” 谢音点头,从她肩侧擦了过去,眸色虽然几经隐藏,却还是看得出和谢聆如出一辙的怒怨。她未下楼梯,而是推开廊上的窗,只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引玉留心了,想起上回谢聆跃入康家高墙时,也差不多是这姿态。 她特地帮谢音关上窗,扭头时望见“听宵雨”紧闭的门,一颗心蠢蠢欲动,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从旁路过,不去窥探旁人的秘密。 耳报神在她怀中叽里呱啦地说话:“从不见这两兄妹同进同出,二人身影又那么相像,怕不是同一人扮作的。” “这话,你可别当着旁人的面说。”引玉回房,推窗时看见一行人仓皇遮掩地路过。 耳报神哼了一声,说:“我像是这种口无遮拦的人么,别看我平日里好似嘴巴闲不住,但能说和不能说,我也是分得清的,别将老人家当傻子看。” 引玉心不在焉地说:“没人将你看作傻子。” 她抬起窗,看那群人穿着不像流民,四处张望不认路的模样又不像晦雪天的城民,可如今三扇城门已锁,外边人哪还敢进来,进来可不一定还出得去。 再看,有几个身影格外熟悉,不过那几人都系着披风、戴着兜帽,叫人看不清脸。 城中这一块地儿屋舍密,街巷也多,极好藏人。 引玉刚敛目光,突然瞥见末尾那人背着个大背篓,此地风大,风一过就掀了背篓上盖着的布。 一花脸花衣的人偶露出半个身,可不就是原先被戏班子供起来的“大师哥”么,正也是在康家宅子里露了面的那只! 在康家时,那人偶跑得飞快,又会藏踪匿迹,没想到它一跑,竟跑回到戏班子的手里。 不过观其一动不动,眉心又没了金光,那使驭它的念应已耗竭。 那念必和灵命有关,也不知是灵命何时留下的。 戏班子当初惹了康觉海,康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如今四处躲藏也情有可原,看来护佑他们的“神仙”,并不是常常显灵。 耳报神当时被落下了,见引玉多看了几眼,便问:“怎的,认识?” “是认识,便是他们背篓里的人偶烧了康家,他们得神仙护佑,似乎和小悟墟有关。”引玉坐到窗边的矮塌上,把木人搁在边上,托着下颌往窗外看。 耳报神惊道:“和我一样能说会道的人偶?” “不及你。”引玉难得夸它,说:“它受旁人意念驱使。” 耳报神顿时没了兴致。 引玉抬手指着说:“个子矮一些的男子,手里总是捂着一物,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念有关。” “怎不讨来看看?” “那也得他们给。”引玉心觉好笑,“强取豪夺,那是山贼行径。” 窗还支着,狂风猛刮。外边天色晦暗,也不知白玉京如今是什么模样。 耳报神嘀嘀咕咕:“莲升一回来,你怕是又要装作受不得冻了,原先我还担心你,原来她才是那被拿捏得死死的,还看窗外作甚,在想刚才那群人?不能强夺,那只能靠智取了。” 引玉摇头说:“想到天上看看。” 耳报神只知道莲升应该是神仙,这位是个什么就不清楚了。它一哽,慢吞吞说:“你还不如哄莲升两句,让她带你上去,光在这想有什么用。” “你倒是懂她。”引玉垂眼琢磨,那将她困在十二面骰里的还不知道是谁,白玉京里,定是有什么不想给她看见的东西。 “我是懂她么?”耳报神那木眼珠一转,竟往上翻白,若真给它一具活人躯壳,它怕是能玩出花来。它不情不愿地说:“你俩拉拉扯扯的,我老人家都看腻味了,我那是看透了你俩!” “那你怕是要继续腻着了。”引玉漫不经心说。 她仰头观天,寻思着,莲升既然说白玉京里空无一人,想来里面真的再找不到一个仙,其他仙神都到哪里去了?慧水赤山这么大,总该能找到一二吧。 “罢了,看你也无心与我说话,我还是省些气力为好。”耳报神闭目养神。 引玉倒是真想上白玉京看看,从梦醒那一刻起,便开始想了。 她在晦雪天布了这么多连通四处的画卷,白玉京里指不定也有。思及此,她转身下楼,行色匆匆,连耳报神也忘了。 楼下只那店小二在,店小二见她下楼,擦桌擦椅问:“仙姑要什么,摇铃就是,用不着亲自下楼。” “这个你拿不了。”引玉走到画前。 店小二正迷蒙着,店里有什么是他拿不得的,随之便看见引玉消失在画前。 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凭空就消失了,那可是比飞天遁地更快,更来去无踪。 店小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他上次只看到木头人被丢进画中,哪料活人也能进去,他迷迷瞪瞪地盯着那空白画卷,想了想取来一根筷子,把画挑了起来。 画后的确是墙,哪来的什么无形门。 画里车水马龙,不论是锦簇的花团、来往的行人,还是拉车的驴马,乍一看全是活生生的。 引玉暂且使不出那飞天之术,只能另寻他径。 此番入画,她不再拘泥于一处,还得去别处找找才行。 穿过街巷,能见到高低不一的花楼,当真是花楼,楼上楼下开满芙蓉,像是木头缝里就能开出花来。 但见一美妇斜卧在护栏上,手里展开一幅春色图,不是山水春光,而是床笫春事。 引玉环顾四周,好像只这美妇手里有画,伸手欲夺,却见美妇躲开,食指往唇上一抵,唇齿动着,说了一句没声音的话。 引玉看不懂这人的口型,但见她一直在打量某处,便走去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却有一只锦囊躺在桌上。 引玉将束口扯开,见里面竟是一颗佛珠。 珠子上刻有经文,乃是石头打磨而成,用料却并非玉石,似乎是寻常黑山石。 这自然不是莲升的珠子,亦不是无嫌的,那会是谁的? 引玉不知这画里的东西能不能带出去,想来应该不能,画中种种本就是墨汁所凝,带出去必定会化。 不过她左思右想,还是将珠子揣了起来。 数里外的望仙山,一形销骨立的老人步履蹒跚从雪上走过,远远便能望见山下一高门大屋。 约莫因为无嫌不在,门外已无人站守,大门紧紧关着,灯笼被刮得左右摇曳。 老人一声不吭地敲门,看似枯瘦的手竟有力至极,砸得门环哐当响。 里边有人咋咋呼呼地问:“谁啊!” “是我,柯广原。”老人道。 门随即打开,那护院往外打量了一眼,不耐烦地招手:“快进来,今儿有事就同喜爷说,老爷他——” 护院嘶了一声,摇头继续道:“你找喜爷就是,这是老夫人交代的。” 莲升朝里边小心翼翼打量一圈,说:“老爷怎么了,我同喜爷说事倒是可以,但老爷和仙长若是追究起来,我……” 她搓搓手,挤出为难又不怀好意的笑。 护院又摆手,心烦虑乱地说:“你去就是,你事情办好了,仙长能怪你么。仙长要的是能把事情办妥的人,哪管那人是谁。” 莲升伸手一指,讪讪问:“那喜爷在哪个屋呢?” 护院抬起剑鞘,推着她的手指向别处,说:“那边,往里走看见屋门外放着个木桶的,就是了。” 莲升循着那方向找去,果真见一木桶,桶里结了一层冰。她敲门说:“喜爷,我柯广原,是老夫人让我过来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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